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盘番茄炒蛋的自我修养》九全大补丸 文案: 初中毕业流窜街头的半文盲小受,蹲过号子众叛亲离的野厨子小攻,守着一家小饭馆柴米油盐、相依为gay过日子,不想某天忽然时来运转,一个摇身一变官二代,一个重新回归富二代,可人生并未从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夫唱夫随?神仙眷侣?少侠都请勤加修炼。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美食 甜文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小武,李天骐 ┃ 配角:袁珂,付如兰,姚家李家 ┃ 其它:伪高干,伪兄弟,伪富二代的自我修养 第1章 第一章   宋小武此刻很无聊。   自从来到姚家之后,他就经常躲不掉这种无聊又无奈的处境,要是像往常和姚家人吃饭时那样,他还可以埋头吃自己的就是了,可这次不管用,这次吃的是什么日料,不是生的,就是冷的,他只吃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就差点吐出来,忍了半晌才没丢这个人。   他挪了挪屁股,又假装不经意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姚简,这位他新出炉的精英大哥正和对坐的某某总一边谈笑,一边喝着据说是刚从日本运来没超过六个小时的清酒,态度既不倨傲又不过分亲昵,只有宋小武知道,当这位某某总“恰巧”碰见姚简和自己“两兄弟”在这家店吃饭,上赶着要请客时,姚简眼里闪过了一丝飞快的、但十分锐利的厌恶。   他只在心里撇了撇嘴,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地用筷子拨着自己这份寿司上的鱼子酱,不就是一种什么鱼的卵么,多恶心啊,怎么装得这么金贵...不知道待会儿这个什么总去结账时,能不能把姚简也支开,他好打包回去给大李哥尝尝——才不是稀罕,大李哥开饭馆,好吃难吃的食材都得了解了解嘛。   “...不用了,我还得送小武回去呢,出门时父亲就叮嘱过了...蒋总说什么‘怠慢’的话,咱们下次再聚就是,不劳你再送了。小武,小武...”   神游半天的宋小武这才反应过来,对于这个什么总一番挽留的话只得无意义地笑了笑作为回应,便连忙跟着精英大哥的脚步往外走了。   “你一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现在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宋小武站在路口,还没想好找个什么理由跟姚简分道扬镳,后者已经把车开了过来,直接把问题问到这一步。   “那个...”宋小武站在车前,有点不自在地看看表:这个“僵尸炖蛋”还没有自己之前那个二十块钱的防水夜光表好认,“...哥,你有事就忙去吧,我想去看个朋友,一会儿就回,就不麻烦你...”   “我不忙。上车吧。”   “啊...”宋小武不自觉地挠挠头发,“我朋友是开饭馆的,小饭馆...”那种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就别纡尊降贵去一趟了吧?宋小武觉得这后半截话不用说出来,姚简也该明白。   “是你那个姓李的朋友吧?”姚简心下了然,他听家里的人说过,当初找到宋小武时,宋小武正在一家李记饭馆里头边端盘子边报菜单,一面还跟食客们插科打诨,忙得是不亦乐乎。   “具体位置我不清楚,你坐副驾驶上,一会儿给我指路。”   得,这就定了。宋小武心里“呵呵”一声,乖乖地上了车。   “你朋友店里这会儿还有菜吗?”大半路上没话说,直到瞧见前面路旁一家特色粥坊,姚简这才开了尊口,就等着宋小武给个识趣的答案,奈何宋小武肚子里的馋虫早已骚动了一路,这会儿脑子一空,实话就脱口而出:“番茄炒蛋,肯定有。”没有的话把大李哥扯进厨房现炒一盘不就得了,宋小武正乐呵呵地想着,偶然一偏头瞧见姚简仿佛是稍微皱了下眉头,下意识地就赶紧收敛起了笑意,老实坐着不再说话。   就这么沉默到了饭馆门口。这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点儿,大堂里没客人,玻璃门就关了一扇,卷帘门也放下一半来,宋小武不想姚简再跟进来,站在门外头就对姚简道:“谢谢哥,我进去了。”说完不等姚简开口,就回过身一猫腰钻进了店里,扯着嗓子喊道:“大李哥,我回来了!”   李天骐正在阁楼上看电视,听见这一声,还有点不确定,丢下遥控器踩着拖鞋下楼来,见到宋小武当真就在大堂里,正开着冰箱左翻翻,右找找,桔黄的光照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让人不由生出一种很值得伸手揉一揉的感觉,李天骐也就十分自然地伸出一只胳膊把他拐进怀里:“一回来就找吃的!”另一只手顺势揉上了宋小武的头发,宋小武顺杆爬地回身扑进李天骐怀中:“大李哥,给我弄个番茄炒蛋呗。”李天骐闻言在他头上拍了一把:“我刚洗了澡又让我进厨房。去把外头门关了,我一会儿给你端楼上来。”宋小武讨好地“诶”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却见姚简也弯腰进来了,不禁愣住了,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居然是“不愧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连钻个卷帘门都这么有范儿”——他至今还没有这个“有钱人家”也算是他家了的自觉。   “对不起,我们打烊了。”李天骐看见姚简进来,客气地笑道。   “我跟小武来的。”姚简说着,找了一张正在灯光范围内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下,又对宋小武道:“点菜没有?这附近不容易找车,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宋小武只好扯扯李天骐的袖子,低声道:“我哥。”随后便笑着对姚简说:“那哥你坐,我跟着大李哥去厨房帮忙,马上就好。”   姚简闻言看了李天骐一眼,对宋小武道:“行。”李天骐便也微笑道:“茶壶就在您面前,请自便。”   “好。”   宋小武靠在碗柜前啃着苹果,看着李天骐把热水烫过的番茄去了皮切成小块儿,又拿出四枚鸡蛋来,随后走过来把自己从碗柜跟前赶开:“说是进来帮忙,尽在这儿挡道。”取了碗出来,鸡蛋打进去,加盐调散。宋小武咧嘴一乐:“我多给你添点儿麻烦,咱俩不就能多待会儿嘛。”   李天骐拿筷子打蛋的手顿了一下,放下碗,伸手试了试油温:“你哥对你还不错。”   鸡蛋液倒进锅中,“哗啦啦”响得热闹,宋小武趁着这机会狠咬下一大口苹果,“吭哧吭哧”、“吧唧吧唧”,李天骐实在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你那点儿出息!”   宋小武不以为耻,理直气壮:“冰箱里还剩一个苹果,我要请他吃了,你吃什么?六七块钱一个呢,你一个人准舍不得买这么贵的水果。”   李天骐笑起来:“难不成我买好点的水果都是为了你啊?”   “那可不!”宋小武一脸得色。   一个番茄炒蛋而已,再算上热个米饭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宋小武觉得没跟李天骐说几句话,厨房都收拾好了。两人来到大堂,姚简刚接完一个电话,将手机收回去,宋小武端着盘子,问道:“哥,你要尝尝不?”   “不用,你吃吧。”   “哦。”该有的礼貌有了,宋小武也就不再客气,直接将饭菜拌在一起,拿勺子舀着吃得津津有味,李天骐知道他爱吃个猫咪饭,炒菜时特意多留了些汁儿。   真像一只猫。姚简心里想道。   他以为像宋小武这样的人爱吃的应该是麻辣烫烤串儿之类的东西,来这地方多半还是为了见他这个“大李哥”,没想到宋小武还真把一盘番茄炒蛋吃得像龙肝凤髓似的。姚简知道当年按家里的规矩,外面的私生子都是不被承认身份的,不过这个宋小武的生母也还是得了二十万,那个年头的二十万,他真不明白那个女人要怎么败家才会叫宋小武连这种菜都当作难得的美味。   他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李天骐一眼。这个人不像个厨子。这是他的第一感觉,看起来更贴近于拳击教练,或者独立摄影师——也都不尽然。不过总之,不像个安分守己的小市民。   李天骐没注意到姚简审视的目光,他正一边玩儿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小武闲扯。等宋小武吃完了,擦擦嘴,姚简站起身来:“我去把车开过来,你在这儿等着。”   宋小武跟着李天骐走到门外,忽然有点情难自禁的意思,把李天骐抱了一把:“大李子,我简直有点儿舍不得走。”宋小武正经时候只敢叫“大李哥”,玩癫了叫“大李子”铁定逃不过一顿收拾,可这会儿要正经说这种话实在太肉麻,只好吊儿郎当些。李天骐也毫不意外地重重拍了一把在他的后腰上:“以后馋番茄炒蛋了再回来,哥哥还是请得起你。要是外卖服务,那再收钱吧。”   “嘿,你还收起出台费了。”宋小武说完这句就泥鳅似的溜出了李天骐怀里,连蹦带跳地坐进姚简车里——这下又老实了。   李天骐笑骂着摇头进去了,将桌上的空盘子丢进厨房水槽里,又开了热水器再冲一回澡,一面想,还真舍不得这么个活招牌似的跑堂。 第2章 第二章   宋小武本来就有早起的习惯,住在姚家的这些天更是如此,每天早上林阿姨做好早餐来敲门时,他已经洗漱穿戴好了,很快地打开房门笑着道过谢,便下楼去饭厅。   偏偏这回大概因为头一晚上被那一大盘番茄炒蛋拌饭给撑着了,宋小武回房后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身戴上耳机看电视,等着胃里的食消下去时,他的上下眼皮都要粘在一块儿了,这才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就意识到时间不早了,外面的敲门声也不知道响了多久,来人还不是笑眯眯的林阿姨,是他大哥姚简。   宋小武听见声音,从床上一下弹起来,穿着睡觉的大T恤就忙不迭地去开门。门外姚简西装革履穿戴整饬,还特意带上了一副平光眼镜,见宋小武眼里还有红血丝,语气不禁有点沉:“你昨晚几点睡的?”   “对不起,对不起...”宋小武猛然想起来,上一周自个儿的亲爹就交代过了,要带自己去个什么聚会,算日子应该就是今天了,“我马上就收拾。”   姚简见他这样,不好再多说,便道:“收拾好了把这套衣服换上下楼来,我去叫林阿姨给你再做份早餐。”宋小武赶紧答应着把他手里的口袋接了过来。   白色的休闲西服,浅蓝细条纹衬衣。宋小武虽不认得牌子,凭感觉也知道这套衣裳价值不菲,确认自己头发吹干了,身上也洗得挺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轻提衣服,一样样穿上:弄脏了估计清洗费他都掏不起。   在镜子跟前照一照,剪裁完美,又相当合身,连想理一理褶皱都没地儿下手,又瞧瞧脚上踩的拖鞋,“哧”地笑了一声,只得开门走出来。   姚简在饭厅里等着他。长餐桌上就摆着一碗粥,一碟六个三鲜包。粥是核桃花生磨碎了熬的,包子是香菇、青笋和腐竹拌的馅儿,材料寻常,讲究却相当多。姚家人都是这个口味,至于对宋小武来说,肯定不是不爱吃,只是太精致了,还没吃出感觉来,东西就没了,就这六个包子还是他一个人的单例,其他人都是两个就饱了。   他规规矩矩地在饭跟前坐下,安安静静地吃着。姚简就坐在旁边,有意无意地打量他:宋小武长得标致是够标致:大眼睛,双眼皮,睫毛浓密,鼻子挺秀,外加一张菱形嘴,可惜没什么气质,倒被这一身衣裳给降住了,活像是刚被哪个富婆包养的小白脸儿——连白都不够白。   “把他的头发吹上去。”宋小武吃饱了,刚擦完嘴,就被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造型顾问”给带了过去,姚简则嘱咐了这一句,走开了。姚家当然没工夫也没兴致培养什么私人的造型顾问,不过这位专业人士也是长期为这一家人时不时上.门.服.务的,和私人专属差别不大。   宋小武晕头巴脑地再出来时,一头乱毛也像姚简那样全部被收拾到脑后头去了,不过还是和姚简那种一丝不苟的梳法略有差异:他这头发要稍微蓬松自然些,显得更年轻。二人这会儿站在一起,乍一看还真是两兄弟,尽管内瓤儿依旧是云泥之别。   等姚家老爷子准备动身了,兄弟俩连忙跟上,一左一右扶着父亲上车,两辆警卫车一前一后保驾护航,往某下属酒店出发。   老爷子其实一点不老,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头发新染过,一片乌黑,又保养得宜,往少里说十岁也没有谁会怀疑。只不过前段时间因为“三高”一时没注意控制,住了几天医院,忽然生出一种人生虚妄之感,想想自己年过半百,夫妻情分淡泊,就只有一个儿子,又优秀得太过,不是能够放下架子承欢膝下的,反复喟叹几回,电光石火之间记起自己早年还在基层锻炼时,一时风流,在外头留了个小儿子,算算年纪应该不怎么大,如今家中事务,再没有更长一辈来逆他的意,便起了心思,将这“沧海遗珠”给认回来,以享天伦之乐。此时见这一长一幼两个孩子,青胜于蓝的也有,乖巧温顺的也有,都坐在自己身边,不由得老怀甚慰。自觉亲切地对宋小武道:“小武,一会儿大家都要叫你的大名了,可别反应不过来啊。”   宋小武被领进姚家,按老爷子的意思,自然该姓姚,名字也得改。宋小武心里虽不怎么乐意,也知道这老头看似随和,上位者的姿态摆了这么多年,早溶到骨子里去了,根本没给自己反对的机会,便笑嘻嘻道:“可我这名字都叫了二十几年了,就留着当小名儿吧,省得别人叫我,我还反应不过来呢。”老爷子一想,也就答应了,从此定下宋小武大名姚笃,家里人还叫小武。   刚踏进酒店大厅时,宋小武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他当了二十几年的升斗小民,什么高级领导人,除了有空在电视新闻里看两眼外,哪里妄想过有一天见着真人?好家伙,还不止一个!   他差点被平地给绊了一跤,幸亏自个儿扶着老爷子,倒借着他老人家给稳住了。宋小武没出息地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处于持续空白状态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好吧,他确实不止“有点”紧张。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琢磨,姚家老爷子究竟是有多大的来头?   真没人告诉过他,反正他从被一群看着挺高级的保镖从饭馆儿给揪出来,到糊里糊涂就做了个亲子鉴定,再被领到一栋看着挺低调但好像又处处透着高级的房子里,被一长得挺年轻的老头子告知“我就是你亲爹,赶明儿就回来陪爹住”,也就是眨巴几下眼睛的工夫。姚家可能有不小的权和不少的钱都是他凭那栋房子和那些“保镖”来接他的车猜的——宋小武没多少见识,但关键时刻直觉比动物都灵。   姚老爷子甫一露面,满大堂的人都齐刷刷地站起来了,仿佛雨后的蘑菇一眨眼就从地里高高低低地冒出头来,且纷纷意欲上前打招呼。宋小武没姚老爷子和姚简那份从容的气度,尽管猜着了这些人多半是还在某种圈子的边缘挣扎着努力往中间够的,在姚家人眼里——不,根本就还轮不到他们进入姚家人的眼里——却究竟没忍住往那一堆人里瞟上几眼,方才在一片刻意压抑过了的“嗡嗡”声里跟着前面二人往里间走了。   “老姚!多长时间没见着你了?来来来,咱们接着下上回那盘棋?”里间的气氛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所有人的态度都太像正常的老朋友老伙计了,所以宋小武不免觉得这里头比外头还要不正常。   姚老爷子笑眯眯地走到招呼他下棋的那位花白头发的老者面前坐下,又对站着的兄弟二人道:“给各位叔叔伯伯问个好,你们年轻人就自己乐去。”   宋小武还没琢磨出这话有什么深意,便被姚简带着挨个地叫起了“某伯伯”、“某叔叔”。在场的哪个不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都心知肚明这老姚总不可能指着眼前的年轻人明说“这就是我当年惹出的风流债”,也不可能让他享受大儿子那样的待遇,从政从商都有上头的政策扶持——即便姚家愿意,上头也不愿意——不过是让小儿子在这圈子里头混混脸熟,以后有什么事劳大伙儿多照顾着些的意思。于是脸上神色都非常淡然,含笑点头“嗯”一声作数。   宋小武毕竟是吃亏在了没见识上头。面前这些人的的确确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尚没有到金字塔尖那仅供一人立锥的位置,几乎没怎么在电视上出现过。宋小武虽然知道老爷子特意让他去打个招呼的必定是大人物,到底没胆量猜到那么高的身份去。   故而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外头的那些人更难招架些,跟着姚简出来没撑几分钟,便在一轮接一轮花样百出的搭讪恭维轰炸之下,没出息地尿遁了。   装模作样地进了洗手间,瞧见迎面走来一个人,正烦恼该不该主动招呼,再看一眼忽然觉得那人又有点面熟:靠,那不是镜子里的自个儿嘛!此时此刻,身在此境中的宋小武忽然有点恍惚,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恍惚,而是黄粱一梦的恍惚——然而他倒更情愿看见那锅黄米粥些。   他有点想就这么回家算了。他的家的具体地址是李记饭馆二楼房间里挨着李天骐的床横着搭的那张折叠型钢丝床。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有些唧唧歪歪的思绪,姚简走进来,瞧见他这副模样并不怎么意外:“爸爸大概要下午才会走,既然该见的人都见了,你不想待在这里,我先送你回去吧。”   宋小武有点意外他这么好说话,虽然这位大哥从没流露出任何不会同意自己的要求的意思,宋小武却老觉得他太过严肃,难免有点畏惧他。   “哦,那麻烦哥了。”多年养成的习惯使得宋小武只要不是对着最亲近的人,笑容总会带点讨好的感觉,这种讨好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可姚简是在什么样环境里长大的人?不过虽说不太喜欢看见对方这表情,他倒也没说什么,偶然瞥见镜子里照着宋小武的后脑勺,那里应该长了个漩儿,把早上才打理妥贴的头发又给拱了起来,还乱出了一个不大的鸟窝来。   姚简没多想便伸出手给他理了理,宋小武被他的突袭动作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对方的神色依旧淡然,甚至透过平光镜片还能窥视到他眼里的挑剔:这完全是因为宋小武那撮头发非常不听话、不肯乖乖地变服帖的缘故。宋小武最终又重新有了点自知之明,知道这动作于姚简而言绝对和表达手足之情八百竿子也打不着。   姚简车里的空调开得实在有点低,宋小武一坐进去就立刻打了好几个哆嗦,抖了两抖后发现抖饿了,他觉得自己非常想吃一盘番茄炒蛋。   但是他不能穿着这身衣服去,弄脏了估计清洁费他都掏不起。 第3章 第三章   李天骐再见到宋小武已经是又一周之后了。正是早上九点多钟,刚过了早餐高峰期,李天骐忙着在厨房里收拾,就听见宋小武的声音传进来了:“大李哥!”   李天骐有些诧异地看着宋小武从厨房门口冒出头来:“你怎么过来了?”“来给你帮忙啊。”宋小武走进来,一面将洗好的碗碟一摞摞放进消毒柜里,一面道:“今儿早上生意不错啊?”“嗯,最近几天都挺好的。”李天骐掀开旁边的蒸屉:“你吃早饭没有?还有小笼包吃不吃?”宋小武乐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好啊好啊,是肉馅儿的吧?”   李天骐看他那副模样不禁也笑:“香菇猪肉的。怎么?在姚家住了一个月,倒像没吃饱似的?”   宋小武正拿了个碗出来舀虾米海带汤,尝了尝味道才放下汤勺,道:“唉,他们家的菜我就是吃不习惯嘛,再说,当着那么多人,我哪好意思放开了吃?”   李天骐看着他没等两分钟便过来揭开蒸屉,用手指戳了戳,大概是觉得热得差不多了,便直接拧起一只塞进嘴里,两三口解决掉了,不由摇着头笑了笑。   刚好外面来了顾客,宋小武又连忙出去招呼了:“呀,周叔,好久没见着您来我们这儿吃馄饨了,是不是给我物色周婶儿去了?”   周叔闻言笑骂道:“小兔崽子!又找打是不是?你周叔哪天早上不来照顾生意?倒是你小子不晓得跑哪里野去了。去去,快给我端碗馄饨上来,老规矩还记得不?”   “记得记得,不要葱花、紫菜和虾米,馄饨多煮一会儿...您怎么不干脆来碗瘦肉粥得了?”   “我老人家牙齿不好又想吃点有滋味的,让你多赚些还不好?小兔崽子,没大没小!”   宋小武背地里做个鬼脸,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   李天骐早习惯了这一老一少俩宝贝,已经如平常一样把馄饨下进滚水里了,佐料也调好了,只是这么些天少了宋小武搭台,如今这位不知是捧哏还是逗哏的一回来,周叔的兴致好像格外高,馄饨端上去了还拉着宋小武斗嘴,宋小武也索性把自己的那盘包子端出来,一边填肚子一边跟老头儿闲扯,顺带还盯着上门来送菜的小贩分量称足了没有。李天骐坐在旁边记着帐,发觉自个儿今天忍不住嘴角上扬的频率也格外高。   李记饭馆只卖早晚两餐,李天骐中午做了一道三杯鸡,外加一盘炒青菜和一盘必不可少的番茄炒蛋,吃得宋小武嘴角两手都是油,久久不肯下饭桌,最后见李天骐面无表情地将手搁在桌上悠闲地敲着节拍,这才突然回忆起从前没少受面前这位的教训,赶紧乖乖地收拾桌子进厨房洗碗。清理完毕后,见李天骐已经开始准备晚上的食材了,又凑上前去:“大李哥,晚上别做生意了,咱们看电影去吧。”   宋小武被自家老爹领着在几次重要宴会上露过脸后,姚老爷子自觉给小儿子铺路铺得差不多了,也该稍微放松放松,便又叫人给宋小武买了一根顶级鱼竿,不顾宋小武从来摸都没摸过鱼竿,父子俩就到老爷子常去的度假村钓鱼去了。   谁知田园生活没享受几天,姚老爷子临时接到通知,有一场级别不低的会议他非出席不可,只得捎上小儿子打道回府,车子到家后甚至连门也没空进,拐个弯又开走了。路上姚老爷子倒还来得及给大儿子打个电话,嘱咐他自己答应宋小武去看看以前的朋友,让姚简给宋小武的户头上划点零花钱去,不过别划多了,另外也在姚简自己的圈子里尽快找一些适当的年轻人让宋小武去结交。   话是这么说,不过宋小武得知姚简递过来的卡里有多少钱时,还是吓得直接把那张卡丢了回去,然后就溜回了卧室。留下姚简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啼笑皆非,最后还是从自己钱夹里掏了一叠钞票出来,敲开宋小武的房门递给他,顺便叮嘱两句身为大哥该叮嘱的话,这才转身下楼。   于是此刻的宋小武揣着五百块钱,又如愿以偿地将李天骐拉进了电影院,可谓无比的心满意足。   两人都不是热衷看电影的人,听见前面排队的人选什么片子的多,就跟着做了同样的选择。留下李天骐选座位,宋小武则又兴致勃勃地买了饮料和爆米花,又是桶又是杯地捧着,这才进了放映厅。   并不怎么引人入胜的爱情片,女主角穿越回过去爱上的人原来是真命天子的父亲,而在现在时的世界里他早已去世多年,得知真相的女主角对自己的感情开始摇摆不定,不清楚自己对真命天子的好感是否只是移情。明明可以打个禁忌之情的擦边球,把握好了说不定还能扯到探讨反思人性、伦理之类的高度上去,偏偏被在煽情和搞笑两种基调间摇摆不定最后只落下一片尴尬的氛围所拖累,看得李天骐兴趣缺缺,只想赶紧散场。   宋小武似乎也压根没看进去故事情节,走出电影院时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李天骐在电梯里头被挤到了角落,就落后了一会儿的工夫,出来时就见宋小武已经走到对面的滨江道了。   这个时候有不少人在这里散步,而宋小武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临江的台阶上坐着,他还是李天骐所熟识的那副样子,全身上下几万块的行头依旧能被他穿得像是西门批发市场里的“样样二十”,然而他懒洋洋弓着背的样子,却仿佛比从前多了些什么,会让人生出些说不出来的情绪。   他喝着在电影院里没喝完的饮料。李天骐在他旁边坐下时,他才停止了用牙齿反复咬着吸管的行为,道:“你说我要是能回到过去,肯定不谈什么乱七八糟的恋爱,就带一堆钱给从前的我,叫他使劲花,随便花。”显然是自说自话。感觉到李天骐在看着自己,宋小武又露出自以为灿烂洒脱的笑容:“当然了,外婆的手术也可以做了。哈,那我喜欢上的人肯定就是我自己了,多帅!多牛掰!”   他用投篮的动作将饮料杯投进几米远的垃圾桶里,拍拍手站起来,李天骐也跟着起身,依旧是沉默着的。   他听出来了?宋小武也不好说自己是不是有意的,酒后吐真言,自己连酒都不用。不过到这个份儿上了,说就说了吧,哪怕明天自己就会后悔得恨不得以头抢地,总好过一直这么患得患失下去,或许就和李天骐越来越远了,甚至哪一天他结婚了自己都不再知道。   宋小武站在李天骐面前,问道:“哥,你跟人接过吻没有?”李天骐从来不让宋小武这么叫他,但是此刻宋小武放任自己把最真实的愿望都暴露出来。   李天骐罕见地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愣了一下,随后点了一下头。   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宋小武想道。   但是这同样不能阻止他继续下去:“那你教我呗。”他抬着头,迎着李天骐的眼睛:“用嘴,教我。”   李天骐注视着他,这种注视很少会发生,就像李天骐看惯了宋小武嬉皮笑脸的模样,这样认真的神情仿佛也是很少在他脸上出现的。   但是李天骐知道,并且是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个看起来厚脸皮的少年,其实一直在坚持着给自己定下的底线,他一直在用看似没皮没脸的方式,守着一份责任,守着自己内心里最纯粹、最美好的东西。   那就陪他走这一段又如何?   李天骐捧住宋小武的下颌,俯身去吻他的嘴唇。谁都没有闭上眼睛,宋小武认真地与他相视,认真地学他的动作,然后认真地去回应他。   他们站在每个城市或许都有同名的滨江道上,在这个高级餐厅会所与露天茶馆食摊各居一方相安无事的河滩边,在老人们追忆往昔的谈笑和年轻男孩女孩踩着滑板的尖叫声里,认真地亲吻对方。   两个相拥的身影,映在折射了无数灯火璀璨纸醉金迷的窗户玻璃上,不过是极其渺小且黯淡的一点。金碧辉煌的餐厅被隔离在外,小提琴的声音被隔离在外,那一个小点也被隔离在外,姚简仿佛忽然身处于一个空无一物的幽静空间里,眼里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一扇玻璃窗。   这个无限狭小而又无限渺远的空间只存在了一瞬,下一刻,华美灿烂的一盏盏吊灯重新熠熠闪耀,悠扬的小提琴声重新传来,举起的酒杯里液体重新有了颜色,满座宾客得体的赞美有序得像一支颂歌,歌颂的当然是他的王国,当然,是他的。 第4章 第四章   那一天之后的每一个日子并未有什么不同,他们还是如同从前那样在清晨醒来——这句话的意思是,李天骐躺在自己床上,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偏过头,发现隔壁床上的宋小武正连同枕头被子一起睡得缠绵缱绻难分彼此。   李天骐不禁笑起来,然后坐起身,将宋小武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理顺,再将被他缠在大腿上的薄被扯出来给他重新盖好,这才起床去洗漱。   他们一直都是对方的亲人,从七年前开始就是。那天发生的事所带来的不同,不过是令从前时常显得微妙的亲密,有了豁然开朗的解释。   七年前的李天骐和现在的宋小武一样大,二十二岁,开张刚满一年的李记饭馆每月收入两三百块钱,而他最大的目标则是把这个时价四千块的店铺买下来。   某个夏季的傍晚,李天骐见冰箱里的啤酒不多了,便打算去街对面的小超市进几箱回来,一进店里就看见了一个小孩儿,隔着收银台杵在老板娘面前。   那小孩看起来顶多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像是不知道打哪儿捡来的一套校服,是离这儿很远的一所中学的,在他身上空空荡荡得好似套着一条硕大的编织口袋一般,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两条袖子也脏兮兮的。   然而他有一双令人见过便很难忘记的眼睛,非常大,非常明亮——尽管他只在李天骐踏进来时仓皇地抬头了一瞬,随即便重新低下头去,神色羞愧,却紧咬着牙关,仿佛仍旧有什么是不甘放弃的。   他的双手插在衣兜里,但手里攥的东西已经露出来了:两包加起来大概才五毛钱的干脆面。   这副情形任何人都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李天骐走了过去:“袁姐,还没吃晚饭呢?”   被称为袁姐的老板娘这才露出笑脸:“是啊,等你许哥来换班。来买点儿什么?”   “补几箱啤酒,就三块五的那种吧。我自个儿搬就是。”   “哟,你一个人哪搬得了?先拿两件回去,剩下的一会儿叫你许哥给你拉过来就是了。”   “也成,那真是麻烦袁姐了。对了,”李天骐笑着拎起僵立在身旁那小孩的衣领,“这小孩我也带回去了,真是对不住,一时没看着,就给你添乱了。”   袁姐见他这么一说,不疑有假,一口答应下来:“倒不是添乱,这年纪的孩子,不多管管可不行。”   李天骐答应着,等袁姐将两件啤酒搬出来,这才松开小孩的衣领,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去,搬一件,跟着我走。”   小孩的背脊僵硬得厉害,却还是照李天骐说的走过去将酒箱搬起来,李天骐付了钱,同老板娘打声招呼,将另一箱酒搬起来,对小孩道:“走吧。”   这小孩自然是宋小武。不过正如李天骐没有看出来眼前只及自己腰高的小孩其实已经十五岁了一样,他也没有想过外表单纯老实的宋小武鬼心眼有多少。就在他把刚煮好的一碗馄饨端给宋小武,自己转身去把啤酒装进冰箱里,再回过头时,宋小武已经连人带碗都不见了。   李天骐的善心有限,或者可以说是完全受那个被他称作燕姐的女人所影响,所以在宋小武不懂领情,反而偷偷跑了之后,李天骐也就没有追上去助人为乐的打算了。   然而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宋小武自个儿又跑来了。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校服,从身后把碗捧出来,笑得一脸讨好:“哥,碗给您洗干净送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要不,您看咱们这个店生意这么好,哥您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我给您打个下手怎么样?工钱这种话就不要说了,我有个饭钱就成,您看...”   “别叫我哥。”李天骐这会儿头脑已经退热了,又见这小孩明显是街面上混熟了的老油子,便道:“碗搁那儿就走吧。”顿了顿,究竟没忍住又添了一句:“你现在还小,回去多上几天学,以后就知道没坏处。”   宋小武见伏低做小半天也没用,还被人当孙子似的训,不由垮了笑容,爆了句粗口:“你谁啊?毛长齐没有就来管小爷我?”他还寻思着李天骐年纪轻,虽然神情不够和善,却不见什么戾气,估计在这块地盘上啥也不算,打算嘴贱两句出口恶气就溜,哪知才转了个身,就被拎住了后领:“我请你吃东西,是让你来骂我的?”宋小武这下明显感觉到李天骐力气不小,恐怕不好招惹,本想服个软,可又觉得太丢人,仍旧有些嘴硬:“你,你先放开我衣裳。”“行,”李天骐松了手,随便一推就把宋小武往里头推了两步,“去把厨房的碗都洗了,我就不跟你计较。”   早餐高峰期过后李天骐已经洗过一轮碗了,这会儿堆在池子里的碗碟其实并不多,可宋小武一来不服气,二来还记挂着外婆,寻着个空儿就想趁李天骐不防备往外跑,哪知李天骐像料到了他这动作似的,轻轻松松地又把他给抓在手里,哼笑了一声。   宋小武一面挣扎,一面嚷道:“不就吃了你一碗馄饨么,小爷把钱给你还不成,你他.妈快放手!”   李天骐另一只手将宋小武的两只胳膊都给拽住了,说道:“你还挣?别忘了,我可不止是赏了你一碗馄饨,谁把你从超市带出来的?”   宋小武顿了一下,随即挣扎得更甚:“你...你、你知道个屁!谁求你来假装好人了?我又没说要跟你过来...”   李天骐没了耐性,直接把他半拎半拖地弄进厨房:“那你有骨气就别来,更别连碗都偷走。   宋小武突然像被刺了一下,想吼些什么又生生忍住了,憋了半晌,转身站到洗碗池边去,背朝着李天骐道:“我把碗洗了,就还你的馄饨了!”   “可以。”   宋小武这才伸手要把碗捞上来,又被李天骐叫了停:“先把手洗干净。”宋小武哼了一声,气咻咻地洗了洗手,洗碗的动作倒没敢再大大咧咧。   宋小武自此便跟着李天骐混上了。他每天早上六点钟就到,先提溜着一袋子馒头豆浆不知道跑哪儿偷摸着吃去了,隔半个小时才重新过来,帮着李天骐给来吃早饭的学生白领等端盘子或是打包带走。等到了八点,饭馆对面一条街上的中学打了上课铃,以学生为主的早高峰过去了,宋小武这才又匆匆忙忙地往自己所在的学校赶——他们是八点半才上课,宋小武舍不得那一块钱公车费,一路八百米考试的跑法倒也能赶上。   到了下午,宋小武四点半下课后,过来第一件事还是提溜着一食品袋馄饨或者鸡丝汤面往外跑,挨到接近六点时才回来洗那堆成小山等着他的碗。   通常洗到一半,宋小武的肚子就得此消彼长地作响,一旁监工的李天骐看得好笑,每每问道:“你那一大碗馄饨全从食管儿里漏了吧?没见过消化功能像你这么好的。”   话虽如此,李天骐也是经过“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多半还是会瞧瞧厨房里还有什么剩的,再给宋小武做上一碗,非法童工宋小武的一天,通常都是这么结束的。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盘番茄炒蛋:烂熟红透的两个番茄,几枚接近保质期的鸡蛋加上微微干黄的两截葱,纯粹是李天骐为了清理冰箱随手炒出来的东西,却成了宋小武心中绝无仅有的极致美味,幸福感云朵一般把他托到空中来,仿佛身处不真实的美好世界,令他飘飘然。   这么家常的一盘菜,宋小武从前也是真没吃过。他那亲妈还在家住时,从来就没进过厨房,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要不然也不能搭上姚老爷子这艘大船,可惜人家只当她是个浅滩,停靠一时可以,带上她一起远航就算了。后来她拿着姚家给的二十万,又想跟着新男友南下赚大钱,此后便再也没露过面,只留下宋小武跟着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白内障等一堆老年病的外婆相依为命。   就因为这一盘番茄炒蛋,宋小武面对李天骐时总算不再口是心非,彻底摒弃了前嫌。 第5章 第五章   正当二人关系出现良性发展的苗头后没多久,这天傍晚李天骐从五点多等到天擦黑,仍旧不见宋小武的身影冒出来,心里不免有些烦躁,索性早早地关门收拾了,便锁好卷帘门出去找宋小武。   宋小武的学校离这儿真不算近,李天骐本想坐车会快一些,又怕路上和那小崽子错过了,只得一路走一路看,直到在学校侧门外的工地外,见到一群半大孩子围在一堆,闹哄哄地不知在干嘛,李天骐仔细一看,宋小武正处于那包围圈的中心,确切地说,是被人放倒在地,脸上校服上全是一团糟,却犹自骂骂咧咧地蹬着两条腿儿,但凡有谁想更靠近些,对他怀里抱的东西有所企图,便是腿一绷直,要往人脸上招呼。   这打架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李天骐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沉声唤道:“宋小武。”那一群小子见有成年人来了,立刻作鸟兽四散,一个腿软没跑远的小胖子被李天骐给抓住了,一面浑身抖一面却还是理直气壮:“他偷东西!还逃学!”   李天骐这才看清宋小武怀里抱着的是一捆钢筋,手一松,那小胖子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留下李天骐冷着脸看着宋小武挣扎着单手就想从地上站起来,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搂住那捆钢筋,又滚又蹭了半晌,总算是做到了。   宋小武起了身,先是拍拍身上的灰,又呲牙咧嘴地瞧了瞧手上的几道伤口,这才抬起头,冲李天骐讨好地笑道:“那个,大李哥,你看我这样...嘿嘿,我明天再回饭馆行吧?我保证把今儿该做的活都补上...”   “手上的东西哪儿来的?”李天骐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宋小武伸手往后头指了指:“这是我们学校新修的教学楼,我跟里头负责管理的一个叔叔混熟了,他给我的。”   李天骐压根不信他这话,工地上的人把工地里既需要又值钱的钢筋送给一个学生?这谎话编得也太敷衍了。   他皱起眉头,命令宋小武道:“还回去。”   宋小武急了:“真的!你别信刚才那肥仔的话,他跟我有仇,他诬陷我呢!”   这话一出,倒是提醒了李天骐,这小子还有逃学这一条呢。李天骐脸色更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说是人送你的?成,那咱们去问问就行。”   “不行!”宋小武一口回绝,他心里也知道,虽说那个叔叔看在自己经常替他们跑腿搬水买烟,外加拍马溜须的份儿上,把废了的钢筋送给了自己几根,但毕竟这是不合工地明面儿上规矩的事,他绝不能回去对质。   李天骐看他这副神情,明显是心虚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教训他,却听见有人喝道:“那小孩!把东西放下!”   宋小武一抬头,就见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从工地里走出来,一个个人高马大得和李天骐差不多,又一脸凶相,双腿下意识地就想后转开溜,却哪还来得及?肩头又让李天骐一把攥住扳回来,宋小武面对这那几个人,嗫嚅着刚开口说了个“我...”手里的钢筋已经被人劈手夺了回去,李天骐还在一旁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淘气,没真想拿走...我一定好好管...”   宋小武只觉得心里的愤怒、失望以及各种各样说不清的情绪膨胀得快要把他整个胸膛都挤爆了,他红着眼、咬着牙,一把将没有防备的李天骐搡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又扑过去逮着对方的胳膊一口咬下去,像是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竟生生地从李天骐胳膊上咬下一块肉,这才又转身拼命地逃。   他知道他打不过李天骐,他还得留着命去赚钱,他还有外婆在等着他。   李天骐没去医院,而是捂着鲜血直流的胳膊回了饭馆,他曾经年少轻狂时打起架来可比现在的半大小子狠多了,受的伤再厉害也是不以为然,回头随手包扎一番,迟早都能好。   坐在大堂里,找出酒精纱布之类处理一通,李天骐便觉得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宋小武...他想起宋小武咬他之前的那个眼神,心里多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越琢磨,就越是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错怪了宋小武。那小孩儿油是油了点儿,这些天在自己这里帮忙倒也没偷奸耍滑,收了客人的钱也是分文不差地交给自己...问题是,他要那么一捆钢筋换钱做什么呢?   李天骐有点后悔了。   一连两周,宋小武再没到饭馆里来。   上门给饭馆送大葱的老孙便问李天骐:“唉,怎么不见你弟弟来帮忙了?”   李天骐愣了一下,才说:“他上学呢,最近功课多。”   老孙便笑道:“上学好,上学好啊。你这弟弟精得厉害,每次我送葱来他都生怕我缺斤短两了,盯着我称一遍不够,还要借隔壁的秤再称一回,这家伙...”   李天骐决定去找宋小武。   他没问过宋小武住哪儿,这小孩看着嬉皮笑脸,防备心其实重得要命,问了他也铁定不会说实话,好在李天骐还知道他学校在哪儿,在校门卫室出入登记本上签了个名,出来正好瞧见上回那个小胖子,打听到了宋小武的班级,刚打算上班主任办公室去问宋小武的家庭住址,小胖子又磕磕绊绊地说:“大哥,你在学校里找不着他的,他爹妈都没有,就一个外婆住院了,他这会儿要么在外头偷钱,要么就在医院里。”   李天骐没理会小胖子见缝插针地上眼药,正琢磨着再找谁打听打听究竟是哪家医院,忽然灵光一现,记起离自家饭馆十多分钟路程的地方就有一家医院,再联想到宋小武每天两顿提着饭往外跑,自个儿一到下午六点多就饿得肚子里咕咕直响,李天骐当即走出学校,上了一辆开往那家医院的公车。   宋小武把两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捋平,从收费窗口递进去,换来一张薄薄的输血单子,小心折好后护在胸前,一路傻乐地回到护士站,将输血单交给护士姐姐,没多会儿血库里调来的血包便被挂在了外婆的输液架上,宋小武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哈,还是温热的,要不是自己和外婆血型不一样,他都要以为这是自己才卖出去的了。   一脸乖巧地朝给外婆扎进输血针的护士姐姐道过谢,宋小武搬过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时不时问外婆热不热,热也千万要把被子盖严实了,一面留意着血液的流速,心里暗暗发愁:唉,今儿又吃什么呢?   他其实知道李天骐对他挺好的。至少上一回他去血站卖血时里头的工作人员还嫌他什么什么细胞之类的太少了,把他撵了出来,而在饭馆里混了一段时间饭后,这次再去,顺顺利利地就卖了血赚了钱。更何况,外婆也挺喜欢李天骐做的鸡丝汤面的,可现在宋小武只能给她买医院食堂里又难吃又单一的病号餐。   但是宋小武绝不会再向李天骐服软——尽管对于外婆不得不吃这些玩意儿,他确实心怀愧疚。他从来没想过依赖谁,这回好不容易有一点点把李天骐看作只比外婆差一些的可信任的人,转过头李天骐的怀疑就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算了算了,谁叫人家第一次碰见自己,就是自己饿得骨气都没了,跑去偷干脆面的时候呢?宋小武豁达地想。   等外婆输完血,宋小武便说下楼去给她买饭,却还不能真的立马就去,不然他饥肠辘辘的,能被那些并不如何美味的饭菜给馋死!   宋小武先从自己那一本书也没装的旧书包里掏出一个杯子来,到开水房去接了满满一杯热水,坐到楼梯上,就着早上剩下的一个冷馒头吃了起来。这馒头是他在医院后门外一家山东夫妇开的面食店里买的,那两口子做生意相当厚道,两馒头才一块三,个个都比宋小武的脸还大一圈,能让他这种属焰口的吃饱,还真难得。   嗯,医生说外婆刚输完血不能吃太油腻的,今儿就买碗鱼汤吧,虽然医院的鱼汤里没什么鱼肉不说,连豆腐块儿都没多少...宋小武想着想着,还是觉得唾液分泌旺盛,心里又有点不甘起来:要是没有李天骐捣乱,那些钢筋卖的钱大概能撑到外婆的低保金发下来,这下可好了。   一半是被馒头噎的,一半是鄙视李天骐,宋小武翻了个白眼,翻完之后就看见刚被自己鄙视过的人出现在几级台阶之下:“宋小武。”   大白天见鬼了!宋小武无比伶俐地从地上爬起来,没忘记捎上水杯和半拉馒头,一面往包里塞,一面就玩命儿地跑。   李天骐无奈,只得追着他跑,在宋小武险些撞上一位护士手里的推车之前总算是捉住了他:“别跑了。”   那护士也认得他,嗔怪道:“小武,又到处瞎跑,小心我告诉你外婆。”宋小武这下不好再跑,笑嘻嘻地冲她道:“小慧姐姐,你今天的唇膏颜色真衬你。”   “拍马屁也没用。”小慧笑着剜了她一眼,又忙着给各病房送药去了。   宋小武这才垮下脸,问李天骐道:“你来干嘛?”瞟到李天骐胳膊上缠着的纱布,又立刻警惕起来:“医药费我不赔!我还没找你赔钢筋的钱呢。”   李天骐哭笑不得,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你中午就喝开水吃馒头?”   “关你屁事”四个字临出口了又被宋小武重新咽下去,知道对方不是来要钱的,他绕开李天骐,准备下楼去给外婆买饭。   “你外婆是什么病?”李天骐跟着他下楼,宋小武忍不住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天骐便道:“还生气啊?那我...唉,我给你道歉,再说,你咬都咬了,别委屈了行不?”   宋小武停下脚步:“我不想看见你。你别来讹我,我也不讹你,就这么着吧。”   “那你外婆的病拿什么治?”李天骐道,“宋小武,成熟点儿,你得赚了钱,好好供你外婆,好好养活自己,也别成天逃学,你今后总得混出个人样儿来...”   “反正治不好。”李天骐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话,换来宋小武这么一句回答,随后宋小武便又一次撂下自己,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天骐最后从医生那里打听到了宋小武外婆究竟是什么病:再生障碍性贫血。在当时那个网络信息远没有今天这样发达的时代,李天骐只能了解到这种病就相当于绝症——除非是换骨髓,可暂且不论宋小武婆孙俩加上自己一块儿的储蓄也未必能凑够手术费,就算是真有那么多钱,也不一定能等到合适的骨髓。   在李天骐频繁出入医院,已经被医护人员当作老人的另一个孙子之后不久,宋小武的外婆再一次原因不明地陷入了昏迷,这一次的时间比宋小武从前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两天两夜。   晚上十一点时,只有在宋小武反复呼唤时才会给出微弱回应的外婆清醒过来,口里叫的却是:“天骐...”   李天骐俯身凑到她耳边,也只能听见她含糊地说着:“小武...你...”   李天骐握着老人的手:“外婆,我答应你,照顾好...”站在旁边的宋小武忽然反应过来,伸手拼命地去捂住李天骐的嘴:“不许答应!不许答应!”然而外婆还是听见了,她放心地闭上眼睛,搁在李天骐手里的手也渐渐冷了。   宋小武外婆的后事办得很快,医院里一位保洁工的丈夫就是做丧葬一条龙服务的,谈好价格后,很快地就给老人净身穿衣,抬上一辆绑着白花的面包车往火葬场开去。因为请来的风水先生说最佳下葬时间就是明天早上七点十分,遗体只在殡仪馆里停了一夜。   墓地是宋小武外公还在时就买好的合墓,骨灰盒也早已订下了,李天骐又忙着安排花圈挽联等一系列事宜,宋小武则始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帮忙,甚至在清晨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他还提来两壶开水,将一盒盒方便面泡好后端给丧葬队的众人。   直到他们将从焚化炉里接出来的骨灰装入骨灰盒里,又乘车将它送到山上的墓地里安葬好,下山的路上,宋小武趴在车窗上看着山路两边杂乱参差的野草野花,转过头来对李天骐抱怨道:“这么早溜出来,一会儿回去又得给外婆编借口...”   说到这儿他忽然哑住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再也不会有谁成天唠唠叨叨他又跟人打架了,时刻管着他上课要认真听讲,他也不用对谁编什么借口,例如银行利息又升了,所以低保金存在里头没多久就增加了这么多;例如小文具利润才最高,他在班上光卖笔芯儿、本子就能赚好多钱;例如.......   他神情呆滞,微张着口,石化一般僵硬在座位上。李天骐伸手把他揽在怀里:“没关系,哭吧。”宋小武揪着他的衣服,心里像是堵着一大堆陈旧的棉花,很难受,但是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天骐把他领回饭馆,上了楼从角落里拖出房东留在这儿的一张折叠钢丝床,洗净晾干,铺上棉絮床单,放上枕头被子,指着它对宋小武道:“以后睡这儿。”   宋小武忽然“哇”地一声哭着扑到他怀里,眼泪鼻涕一起流,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忙着使劲地叫他:“哥...哥...”   李天骐“嗯”了一声,尽管他并不愿意听见有人这么叫他,他还是抚着宋小武的背:“小武,会过去的。”   所有的阴霾都会过去的。何况宋小武是这样一个乐观得招人眼红的家伙。中考时他意料之中地没考上,李天骐本想送他再复读一年,可听到宋小武把从小学至今的历年成绩一一招来,也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安安心心地经营小饭馆。   宋小武每天都过得很快乐,除了十六岁时身体才开始抽条,漏喝一两顿大骨汤就容易浑身疼之外,他连一丁点感冒咳嗽都没有过。李天骐每每站在厨房里,给他砍猪骨炖汤时,总要嘲笑两句:“你这发育可够晚的啊。”   宋小武发育得着实够晚。直到十七岁的一天夜里,他从床上惊醒,发现两腿之间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还是抱着被子在床上坐到了天亮,心里羞耻难当,不仅是因为这一天正好是外婆的忌日,还因为梦里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是李天骐。 第6章 第六章   宋小武醒来的时候,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往旁边床上一看,李天骐已经把被褥都整理好了。他只好磨磨蹭蹭地也起来,洗脸刷牙,顺便消灭罪证。   穿戴整齐地下了楼,见李天骐正在厨房里忙活,宋小武悄没声儿地便凑到了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大李哥!”   李天骐切菜的手一顿,将手指举到宋小武面前:“就差一点儿,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被刀切着啊?”   宋小武把头搁到他的肩窝处,一面去蹭他的下巴,一面道:“我就想抱抱你,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嘛。”   李天骐没理他这茬儿,问道:“你是不是没刷牙?”   “我刷了!”宋小武说着一张口,呼出一大口带着柠檬绿茶味的气儿,又想起什么来,奸笑道:“我刚洗了条内裤。”   李天骐闻言,一派淡然地伸手捏了捏宋小武的脸颊,客观地评价道:“嗯,是又变厚了。”   宋小武没一点儿难为情的意思,继续蹭他:“大李哥,咱们今天也不开张得了,可以做点,嗯,其他的事情...”   李天骐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答道:“嗯,不开张。你没见着我就做了咱俩的早饭吗?”   “真、真的?”宋小武顿时就结巴了,小脸儿还有点红——说起来两人确定关系也有些天了,现在想再“深入”一点,不算太猴急吧?   “唉,馒头蒸好了。”李天骐一面拖着他走到蒸笼前,揭开笼盖放在一边,一面用沾了水蒸气的手指又在宋小武脸上捏了一把:“你大白天的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我一会儿得出去一趟,你吃了早饭就去把菜买回来,记得多买点。”   “那你干嘛去啊?”宋小武有点不满道,这和他设想的约会可不一样。李天骐笑了笑:“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那...好吧。”宋小武只得答应下来,随即又道:“你得啾我一下。”说着便自己嘟起嘴送到李天骐跟前,随即感到一个滚烫的东西贴上唇来——刚出锅的板栗小馒头。   宋小武在农贸市场里逛了一大圈,把中午要用到的菜和厨房里缺的几样调味料都买齐了,一手还抱着两个红心柚子。出了门又见不远处广场上饭馆里常用的那种餐巾纸品牌在促销,心里飞快计算一通,比他们平日的批发价还便宜一些,宋小武刚想过去买一堆囤起来,又犯了难:他这会儿一手提着满满一大口袋菜,一手抱着两个不小的柚子,实在没空地儿再把几袋餐巾纸给加塞进去了。   “小武。”正犹豫之间,一辆小车驶过来,里头坐的正是他大哥姚简。“哥!”宋小武难得见了他像见着亲人似的,拖着两手的重物就凑到车窗面前去了,“您办事儿去?”   “刚提了辆车,正好出来试试。”姚简说得平淡,宋小武听得却暗暗咋舌:好嘛,我哪天也去买件五百,不,一千块的衣裳,穿出来随便逛逛。宋小武是不知道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值多少钱,没人告诉他,否则他又该要么丢回给他哥,要么恨不得当神位一样供着了,总之就没法儿当作一件普通的衣裳来穿。   姚简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道:“上来吧,我送你。”宋小武等的就是这一句,笑着脆生生地来了句“谢谢哥”,便麻利地将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放进后备箱里,一面又道:“哥,你再等我一下,我去那边买点儿纸。”见姚简点了头,宋小武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促销点跟前,一手掏出钱,一手就把几大袋餐巾纸给提上了,好在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占地方,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又小跑着回到姚简的车子前,宋小武打开后备箱一瞧,这么些餐巾纸明显放不下了,再跑回去退掉一部分吧,又怕姚简等得不耐烦了。   正为难着,就听姚简说:“放在后座上吧。”“唉!”宋小武连忙答应一声,将几大袋子搁好了,自个儿乖乖地坐上副驾驶座。   一坐上去,宋小武就知道这家伙绝对是辆好车,加起速来完全就是一眨眼的事儿,还能在这么高速的情况下,让像自己这样容易晕车的人毫无感觉。   宋小武听他老爹说起过,姚简喜欢开改装车,只有家里人出门用的那些规规矩矩的车子才交给司机开,宋小武当时就随便听那么一耳朵,没什么概念,这下切身感受到了,兴奋之余又有那么一点儿紧张。   “要不我也去考个驾照好了。”宋小武正一边摆弄安全带,一边这么想着,就听见姚简忽然道:“有空还是回家来住两天吧。”   “嗯?”宋小武愣了一下,问道:“爸回来了吗?”   “还有几天。”正好遇上红灯,姚简停了车看向他:“不过,毕竟是你的家,家里人都希望你多回来住住。”   宋小武被这话弄得挺感动的,完全忘了所谓“家里人”除了姚简和林阿姨,就只有自己仅在上门第一天见过一面的姚太太这茬儿。他犹豫了一下,便说:“哥,要不中午你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吧。”他暂时还没胆量让姚简知道他和李天骐的关系,不过,能让他的爱人和亲人坐在一起吃饭,曾经是宋小武想也舍不得多想的美梦。   姚简的神情变了一瞬,又在宋小武还来不及留意到的片刻间恢复如常,他点头“嗯”一声,答应下来。   离饭馆还有点距离,宋小武便一眼看见门是开着的,知道李天骐已经回来了,急忙抱起后备箱里的蔬菜和水果便往里头跑:“大李哥!”踏进门首先看见的却是他们这家店面的房东。   “张叔,您怎么来了?”张叔笑眯眯地看着他:“小武又长标致了。你大李哥请我来的呀。”   宋小武故作谦虚了一下:“瞧您说的,我都二十二了,早长定型了。”   李天骐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头:“东西都给我吧,看你手都勒红了。张叔,让小武陪您聊会儿,我去剥柚子给你们。”   “大李哥!”宋小武叫住他,又有点别扭似的挠挠头发:“我把我大哥也叫来了,一起吃饭行吧?”李天骐笑:“怎么不行?差点忘了,你先把手给我洗干净。”宋小武答应着,正好姚简停好了车,提着餐巾纸进门来,宋小武赶紧上前自己接过来:“哥,我来我来。你先坐会儿啊,我去洗个手再给你们拿柚子。”姚简点过头,又和张叔礼貌地打个招呼,再看宋小武,早跟着李天骐进厨房里了。   “唉,大李哥。”宋小武一边剥着柚子,一边问正在洗菜的李天骐,“张叔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给咱们拿产权证来了。”   “哦。”宋小武答完才反应过来:“什么产权证?你、你把...这间铺子的...”见宋小武明显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了,李天骐点点头:“嗯,买下来了。不是早几年就在想着这事儿了吗?”   “那你也不能憋到现在才告诉我啊!”宋小武亢奋地在原地连转了几个圈:“嘿,张叔也瞒着我...算了,大李子,这回暂且不跟你计较,唉呀...”他念叨着,又看了看外头,张叔和姚简坐的地方显然看不见厨房里的情况,宋小武便回过头,一脸小流氓样地冲李天骐勾勾手指头:“头低下来,让小爷亲一个!”   李天骐见他这股疯劲儿只怕一时半会是收不住,干脆半弯下腰,任他亲了个满脸口水,然后一脸淡定地继续理青菜:“柚子剥好了就给他们送去,你等会儿进来,我还有事给你说。”   “嗻!大李子,你就乖乖儿等着小武子吧!”   宋小武颠颠儿捧着柚子出来了,一见张叔,正跟姚简聊什么惠民政策聊得起劲呢!姚简虽不多言,却也笑得一脸谦逊受教的模样。   唉哟我的亲叔!您知道人家什么背景吗就在这儿胡侃。宋小武有点蛋疼地想道,人家亲爹可是...唉,也是我亲爹呢。   屁股后面那根无形的尾巴就这么不自觉地翘起来了,宋小武凑上前去:“张叔,哥,快尝尝,我挑柚子可在行了!”将果瓣掰开来分给二人,又跟着张叔一起瞎吹了几句,宋小武摸起之前被自己剥破了点儿皮的两瓣柚子:“我去慰问慰问大厨。”   李天骐这会儿已经把最费时间的羊肉给炖上了,正低着头专心挑虾线,宋小武看他手不干净,自己把柚子肉剥出来喂到他嘴边:“啊...张嘴。”   李天骐摇头:“你自己吃吧,给我留一瓣就成。”宋小武也就没客气,将果肉丢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对了,你还有事要说。是什么事儿呀这么严肃正经?”   “我不是刚在星河湾买了套房子吗,最近都得忙装修,没空...”   “噗...”宋小武被自己咬出的果汁喷了一下巴,随即又呛得咳了起来,李天骐想帮他拍拍背,无奈手挺脏,只得干看着他自己缓过来:“不是,大李子你行啊,偷偷摸摸地就弄出这么大一事儿来了...你是不是连老婆孩儿都有了呀?”李天骐有点急:“我这不正跟你说嘛,而且重点不是这个,我是想既然要装修,饭馆这头儿就暂且歇业一段时间,省得成天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了。所以吧,我想就趁着今天,多做点儿菜,也多请点儿人...”   他末了这句话说得挺迟疑,宋小武不由得跟着迟疑起来:“除了张叔和我哥,还有别人?”   “嗯,还有一家三口子。那女的对我有恩,我还叫她一声姐。”   “哦,那你不早跟我说,我菜也没多买...”宋小武不知道想到什么地儿去了,声音不自觉就低了八度:“要不我再去买点回来...”   “不用不用,这些就够了。”李天骐赶紧表态:“你也别忙活,就陪你哥去坐着吧,我怕张叔和他没什么好聊的。”   “嗯。”张叔和他聊得可热闹了,宋小武没说出来,只是乖乖答应:“那我先出去了。”   走到大堂里头,正准备找地方坐下,冷不防被姚简扫了一眼,宋小武顿时重新打起精神来:“哥,你下午有事儿吗?”   “嗯?”姚简回头看向他:“没有。怎么了?”   “没,就问问你中午想喝点什么酒。”听见宋小武这话,姚简笑起来:“我还要开车呢。   “对对,我忘了这茬。”宋小武说着,又往门外张望了一番,就见一个看着快四十的男人牵着个小姑娘,旁边的女人自然是小姑娘的妈妈,正忙着给小姑娘擦手,不时抬起头朝那男人说着什么。   看着一家三口往这边走来,宋小武想,估计就是了。   果不其然,女人最先走到门口来,见宋小武就杵在门口,便笑问道:“你...是小武吧?”宋小武点点头,也跟着扯出个笑容来:“是大李哥请的客人吧,快进来坐,我叫他去。”   “唉。”女人点头答应着,又拉过女儿:“媛媛,过来叫人。”   小姑娘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瞧瞧宋小武,随即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笑容:“哥哥好。”   宋小武倒一下喜欢上这小姑娘了,无奈他不知道怎么逗孩子,答应一声,便道:“你等等,我给你找好吃的去。”   几步跑进厨房,对忙得不亦乐乎的李天骐招呼一句:“你那个好姐姐来了。”宋小武便开始各处翻零嘴,李天骐有点搞不懂他这一番动作,试探着叫了句:“小武?”   宋小武“哼”了一声懒得和他计较,随手拿过来李天骐刚做好晾凉的桂花糯米藕,拿起刀快速几下便切出了漂亮的一盘。   有了桂花糯米藕做开胃甜品,李天骐又陆续将菜一道道端上桌来:板栗焖鸡、芋头粉蒸排骨、虾仁四季豆、酸菜鱼片、玉兰豆腐羹、清炒西兰花、西芹南瓜炒百合,砂仁羊肉汤。   宋小武招呼众人在桌前坐好了,就隔着个姚简跟和他一见投缘的小姑娘媛媛你一块我一块地抢起了桂花糯米藕,直到李天骐端上最后一道菜放到宋小武跟前:番茄炒蛋。   算了,桂花藕这种甜食就让给小姑娘家吧,宋小武偷偷打了个嗝,他可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第7章 第七章   这顿饭的气氛不错,负责全程热场子的是张叔,他老人家可没把这当作任务,别说是先前就聊过一通拉近了距离的姚简,就连一直老老实实地夹菜吃饭、隔一会儿就要瞄一次李天骐脸色的媛媛他爸,也被他带着扯了几句闲。   至于倪燕姐,宋小武不得不承认,这位真是个温柔如水的好女人,话不怎么多说,却一直笑盈盈地给宋小武和媛媛夹菜,好吧,宋小武是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她也当成小屁孩儿了。   饭后送走了张叔,宋小武又向媛媛保证下回来绝对把甜藕都留给她一个人吃,两人这才大手拉小手地走到门口。   李天骐正和倪燕姐说着话,宋小武只听见李天骐说了句:“他妈妈姓宋,嗯,是他。”那两个人便一起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眼里都是温暖的笑意,宋小武只觉得脸颊一下子烧得滚烫,还有什么熔浆之类的玩意儿从心房流过,也是滚烫地包裹着他的心,然而很熨帖。   “咳咳。”宋小武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倪燕姐慢走,下次带着媛媛还来啊。我去送送我哥。”后面这一句是朝着空气说的。   姚简面无表情地倒好车,正要踩油门,车窗前便露出一张笑得近乎谄媚的脸:“哥。”   姚简实在不喜欢他这副表情,却也没奈何,打开右边车门:“上来。”   “啊?那个...”宋小武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可怜兮兮:“我还是后天...不是,大后天回...”   “不是催你回去,我有点话跟你说。”   看这架势不是什么好话。宋小武一边腹诽,一边还是乖乖地坐了进去。   “你跟李天骐之间,还是得注意分寸。”   擦,这“不是好话”也太跌破宋小武的心理底线了,他不可控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姚简,耳朵也因此跟着动了动。   姚简脸上还是没多少表情:“爸爸不能公开承认你的身份,可圈子里头对此都是心照不宣,多少有心人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把眼睛贴在你身上,想挖出点什么东西来做文章,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宋小武垂下了头:他还真没考虑到这些,还把自己当以前那种在大街上裸.奔也没人乐意多看他那副身板儿一眼的小屁民。   柔软细密的头发就在姚简面前,宋小武这点儿和姚家人不怎么像,姚简和他父亲的发质都非常硬。   “可是,我是真喜欢他...”明明一到姚家人面前就没多大胆量,却还是红着脸抖着声儿地说出来了,“我们以后可以多留点儿神,不让人知道。”那张脸又抬起来,柔软的头发颤了颤,从姚简面前逃开了。   再不相像,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也仅此而已。   姚简握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一段距离,也离李记饭馆有点远了。   “哥...”宋小武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连忙出声。   “这样更适合谈话些。”把车子停在路边,姚简解释道。   您确定停车场不是更适合聊点儿私人话题的地方?不过宋小武这会儿没心思多贫,老老实实地点头:“嗯。”   “爸爸找到你时,也稍微查了你身边的那些人,小武,李天骐坐过牢。”   “你们怎么这样!”宋小武差点想从车里站起来:“我、我知道,要不是爸爸看重这一层血缘,我这样的人是挺给姚家跌份儿的,可你不能为了不让我喜欢男人,就随便诬蔑别人啊!”   “姚笃,坐下来!”姚简沉下脸,呵斥了一句。   宋小武愣了一片刻,坐下了。   “我要想管着你,办法多的是,还不至于走诬蔑别人这么下三滥的路数。”姚简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更不用说爸爸。”   宋小武半天没吭声,直到姚简以为他无话可说时,方才问道:“既然你们认为他坐过牢,为什么之前不拦着我继续和他来往呢?”他自觉找到了姚简话里的逻辑漏洞,不觉抬高了下巴。   因为了解小儿子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来往的是什么样的人,是当父亲的人才需要关心的事。而他这个异母大哥,原本不该有兴趣知道。   姚简神色未变,目光随意地停留后视镜上:“因为你是成年人,自己就应该清楚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嗯,我清楚。”宋小武语气坚决,态度却尽可能地放温和:“哥,我回去了。开车小心。”   宋小武回到饭馆的时候,李天骐刚把最后一只洗好的盘子放进碗柜中。他有点吊儿郎当地大步迈进厨房:“哟,辛苦啊。”   李天骐笑着看他:“不生气了?”   宋小武不屑地斜他一眼:“我气什么?”   李天骐有点难为情,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我以前对倪燕吧,确实是真心喜欢过,这回请她来,怕你知道了多想,就没提前说,这事儿做得是挺不爷们儿的,你别放在心上。我现在就当她是亲姐姐...”   宋小武嗤笑了一声:“得了吧,你当我计较这个?你现在有没有那贼心又如何?人家老公闺女都在呢。我就不明白,你又是买铺子又是买房,要么干脆别跟我说,反正我又不争你的房产,你既然要让我知道,能不能别到了棺材板儿都钉死了的时候才说?”   李天骐低着头仿佛乖乖听训,实际却是在拼命忍笑:他也不知道自个儿笑什么,他知道宋小武没在跟他开玩笑,这些话他也会认真考虑,可他就是没缘由地高兴。等宋小武一说完,怕被发觉,李天骐赶紧抬起头,表情挺诚恳:“小武,对不起,我承认时不时我有点大男子主义,忘了你也是个男人...”   “就算是对一女的你也不能这样啊。当然啰,你现在不能去找女的了。”   “嗯,我保证。”李天骐严肃地点头,“小武...”   “嗯?”   “这件事我也跟你...算是坦白了吧: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   “你!”   由于两人商量着第二天就去新房子——宋小武的——看看,晚上睡觉的时间就比平常提前了不少。   然而宋小武还不肯消停,死皮赖脸地把两张单人床拼一起后,先是在言语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撩着李天骐,随后又嫌自己的被子厚了,压得他浑身发热,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逼得李天骐一翻身压在他身上:“真这么欠.干?”宋小武还真没听李天骐说过这么下流的话,一下子浑身都软了,哼哼了两声,小兄弟毫不意外地立正站好。   “这点出息。”李天骐笑得有些蔫儿坏,接着便伸过手握住小小武,宋小武立刻又跟奶猫似的叫了一声,小身板儿都绷紧了,一个劲儿地往李天骐那儿靠,又被他贴着耳朵来了一句:“先等等,明天还有正事儿要办。”   自己大概是神志不清了,总觉得那个“办”字上的重音不大对头,宋小武有点不服气地又在床上蹭了蹭,终于把手摸到了李天骐胯.下。   两个人头一回互相打手.枪,宋小武就已经被李天骐调弄得软成了一滩,却还不死心,等李天骐坐起身来,打算放点洗澡水给两人都清理一番时,他冷不防地趴着凑过去,赖在李天骐身上,顺便还伸出舌尖舔了舔李天骐后腰上的纹身:“嗯,这龙挺性感的。”   “是蛇。”李天骐被他舔得声音又有点哑。   “啊?”宋小武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挺像龙啊...”   “给我纹的那小子刚出师,浑身抖得跟打摆子似的,完事了自己也没脸说是龙。”   “哦...”宋小武自个儿也知道眼下时机不对,可声音却跟不听大脑指挥似的:“是你进去之前纹的吗?”   李天骐后背明显一僵,顿时把宋小武给拉回了现实:“哥,我...”   “没事儿,你要不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故事其实很简单,甚至可以说很幼稚。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荷尔蒙旺盛而日子无聊琐碎,受刚刚兴起的古惑仔漫画启发,推举了人高马大又家境殷实的李天骐做大哥,成天打扮出格言行拧巴地游荡在大街小巷,被看作影响市容的坏学生,偏偏喊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口号。   然后就到了真正需要拔刀的时候了。一个骂骂咧咧的男人,拖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女人,往死胡同里一丢,随后便是拳打脚踢,直到女人的呼救尖叫逐渐变成微弱的呻.吟——这些要素加起来,便促使了李天骐手上那把早上才买的砍刀狠狠地落下去,带着呼啸的风声,应声而落地则是那男人的一只耳朵。   这只剩下一只耳朵的男人正是市长的宝贝独子,而和他“因感情纠葛发生肢体冲突”的“前女友”也回老家“养伤”去了,至于年满十六岁的李天骐,则要在少管所里度过两年后,再到监狱去服刑三年。成人世界的残忍现实,终于在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面前,露出了它带着嘲笑的嘴角。   二十一岁的李天骐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时,父母、妹妹、家,全部蒸发了。李家有再多的钱,也敌不过对方手里的权,他们或许离开了这个城市,或许...李天骐没法儿再想下去。   他蹲在床头柜前,双手颤抖着去开抽屉,一个接一个,半晌打不开,又半晌关不上。宋小武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哥!哥!你找什么?我帮你找,你找什么?”李天骐急促地喘着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喉头紧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我想抽烟。”   “抽烟不好。”宋小武低声说,随即将嘴唇贴上李天骐的嘴唇,慢慢地吮吸、舔舐,这一点温柔极快地演变成互相啃噬、撕咬,他们肢体交缠地在两张拼就的床上翻滚,紧贴在一起的性.器迅速地挺立起来,然而此刻他们无暇顾及,他们是被遗弃在蛮荒的大草原上的幼崽,只有鲜血淋漓的搏斗厮杀才能予他们力量,令他们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竟然没有吐出来。。。 第8章 第八章   次日清晨,接近六点的时候李天骐睁开了眼睛,摸过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半挂在他身上的宋小武也跟着动了动,嘟囔道:“几点了?”   “快六点了。”   “哦,那再睡会儿吧。”   “嗯。”   第二次宋小武是被尿憋醒的,不能不从床上起来,半闭着眼,晃晃悠悠地去了一趟卫生间,解决完生理需求,回来继续往床上倒,李天骐翻了个身,道:“看看时间。”宋小武翻出手机:“6点39。”   李天骐“嗯”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这天怎么亮得这么早?”又一看自己的手机,失笑地在继续睡得没心没肺的宋小武脸上捏了一把:“还6点39?9点36了!”   “啊?”宋小武闻言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不禁也笑起来:“看岔了嘛。”   两人赶紧起床匆匆收拾洗漱一番,李天骐又随手打了豆浆,从冰箱里头拿出几个奶黄包蒸热了,快速垫了肚子后,两人便出门搭地铁。   星河湾小区建成没多久,不过因为位于政.府正大力开发的新商业圈内,离2号线的终点站不过横穿一条马路的距离。和宋小武出了地铁站,李天骐便留意到,比起上回自己来所看到的,小区两旁又多出来了不少商家。   至于宋小武,肚子很饿,兴致很高。在一家便利店买了两个酥皮面包,递给李天骐一个:“走,带你进去参观参观。”   李天骐落后他半步,看着宋小武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儿瞧瞧,那儿瞅瞅,一路上他瞎蒙的运气倒挺好,全部都猜对了方向,直到最后两个单元跟前,李天骐拦住就要往右边转的宋小武,掰回另一边:“是这儿。”   十二楼,是电梯停电了勉强还能爬楼梯上去的楼层。宋小武跟着李天骐后头,思维已经漫无边际地发散到十三层的住户是不是每晚都会听到奇怪的敲门声一类的问题上去了,接着就在李天骐打开门后,无法控制地爆了一句响亮的粗口:“我.操!”   完全无心注意李天骐此刻的脸色,宋小武先在客厅和阳台转了一圈,嘴里又连续冒出了一大串儿“卧槽”之后,终于能够用较为正常的语句来表达自己激动了:“你、你、你房子买这么大做什么?”好家伙,这占地面积和姚家那房子都差不多了,虽说姚家那套还多了一层做各人的卧室,可人家里口子多啊!   宋小武回过头挺严肃地看向李天骐:“你知道咱俩是生不出孩子的吧?”却被李天骐掐着下巴,沉声警告道:“你再敢这么说脏话试试。”   宋小武没出息地咽下一口口水,心想,你他.妈昨晚不也发表了一堆大意都是我欠.干的言论吗?当然他没说出来,不仅因为他意识得到这话可能完全起不到反驳李天骐的效果,更主要的原因是,李天骐这么些年对他都是从头管到脚的,最近几天是他觉得二人关系不一样了,才时不时的就忍不住要露个原型。   啧啧,真是没有一点身为恋人该有的包容与宠溺。   宋小武在心里吐槽了一通,面上还是很识时务地乖乖夹起了尾巴。   李天骐见他老实下来,这才解释道:“原本准备的是两套房子的钱,等你将来有女朋友了分给你一套。”说到这里,李天骐嘴角也不禁带了点笑意:“不过现在用不着了,就想干脆买套大点儿的。你放心,装修的钱我还留着的。”   我的天。宋小武完全他大李哥英俊潇洒的谈吐给折服了,四肢张开地靠在墙上:“大李子,来吧!占有我吧!”李天骐也就不和他多客气,在那张紧闭着眼的脸蛋儿上拍了一掌,嗯,厚脸皮的弹性果然好。   “唉,你是不是不行啊?我都主动几回了!”宋小武唠唠叨叨地跟上前去,喋喋不休地玩着激将法,李天骐半点儿没受他干扰,自顾自地往前走,倒也算拖着宋小武把整个房子都看了一遍。   半道上宋小武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过去了:“阳台上搁两个秋千吧,再来一套茶几,电视上都这样。”   “这厨房弄成开放式的吧,还有个吧台!”   “浴室一定要玻璃门,我跟你说,就透明的那种,嘿嘿...”   “卧室留一间就够了,除了床什么也不放。其他几间改书房。”   “有书房啊,那也没事儿,就改成台球室?游戏室?”   “小武。”李天骐无可奈何地停住脚步,宋小武得意兮兮地冲他笑:“你亲我我就闭嘴。”他可是看出来了,这货平时就是个闷骚,大白天里只有被自己调戏的份儿。   “唔...”一脸贱笑还没来得及收敛,宋小武的嘴唇就被李天骐给含住了。在那两瓣挺粉嫩的唇上轻咬了几口,李天骐低声反问道:“闭嘴做什么?”   我...勒个大擦。调戏未遂反受其害的宋小武破罐儿破摔地张开嘴,二人的唇舌立刻纠缠起来,他顺便伸手搂住李天骐的脖子,将自己的重量都挂在对方身上,惬意地仰着头,专心享受。   “嗯...嗯...松、松开...”没想到最后手臂麻了的还是自己,嘴唇也麻得受不了,昨晚被李天骐咬破的几点伤口又渗血了。不过李天骐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唯一比自己强的就是还没浑身发软得像被抽了骨头,尚能一手搂着自己,一手打电话和从前认识的一个装修工头头确实开工时间。   刚接完吻就能装得一本正经,宋小武又在心里把某两个字儿给重复了一遍。   中午在小区附近随便找了个小饭馆解决午饭,宋小武没忘记对每个菜评价一句“大李哥,这没你做得好吃”,结账出来,便见一队装修工人到了。   打过招呼,李天骐又掏出买好的烟分给大伙儿,由于李天骐和宋小武之前就跟工头老江熟识,彼此之间还算信得过,前头大概方向谈得都差不多了,这回又确定了一遍细节上的问题,这就算谈妥了。   一个下午,将新房子里各间屋子以及预留给家具的尺寸都量好记完了,需要的材料也开了长长的清单,买到了其中几样。宋小武和李天骐又招待众人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饭,约定明天正式开工,这才各自离开。   “大李哥,还回去吗?”忙了一下午,吃饭时又陪着工人们侃大山,宋小武这会儿累得直打呵欠:“就在新房子里将就一晚吧。”   “毛坯房要将就就得睡地上了。”李天骐道,“在这边开个宾馆吧。”   “好勒!”   看着宋小武跟突然打了鸡血似的又昂首往前走了,李天骐不禁摇摇头,这孩子。   由于是新发展起来的商业圈,物美价廉的宾馆还没开到这儿来,找了半天,也只有一家带星级的酒店,宋小武站在门口,犹豫地问李天骐:“住这儿?”   李天骐直接走进去,问过前台还有房间,正要让宋小武把身份证拿过来,后者早激动地快翻上大理石的台面了:“要大床房啊!不要二人标间!”   前台的姑娘听见这话,依旧笑容甜美得半点儿变化也没有:“好的,先生。这是房卡,身份证请收好。”待二人走远了,方才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宋小武这回虽有心继续撩拨李天骐,无奈想起明天装修还有得累,自己倒是正年轻,活力无限,可怜大李子明年就三十了,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自个儿躲在浴室里边洗澡边窃笑不已,连透明玻璃门这么好的道具也没想起来利用一回。   两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裹着棉被纯睡觉,除了宋小武坚持非缠在李天骐身上不可外,这一回入睡得尚为顺利。   第二天叫醒服务还没到,宋小武先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了,是姚简打来的电话:“小武,爸爸住院了。” 第9章 第九章   姚老爷子的病房是个套间,办公、休闲设施也是一应俱全,除了颜色更素净雅致些外,完全是星级酒店的规格。近来正是多事之秋,老爷子这个年龄,这个资历,早没了立功进阶之心,万事低调保守方是长盛不衰之道。不得已忙碌了一阵子后,正巧少服了两回降压药,顺利因病入院,且慢慢调养着。   此刻医院里一片宁静,环境宜人,姚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完全以旁观者的眼光,读着报纸上的时政要闻,不时琢磨一二,也仅仅聊以解闷罢了。   正怡然自得间,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突兀至极的脚步声,透着一股慌里慌张。姚老爷子摇摇头:现在的后生们啊...不想那脚步声转眼到了自己房间跟前,随即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爸爸!”   宋小武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见老爷子面色挺正常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病房里别说抢救仪器,连个面色沉重的白大褂也没有,看情况好像是没什么大碍,这才有工夫慢慢缓过气来,感觉到满脸满身的毛孔跟拧开了的水龙头似的,汗水“哗哗”淌个没完。   他挺不好意思自己刚才咋咋呼呼的样子,溜进来后没忘随手关门,坐在老爷子身边,抱着盒抽纸开始擦汗,一面道:“我哥说您病了,我就来看看您。”   “唉,爸爸没事的。”姚老爷子难得有机会当慈父:“怎么流这么多汗?一路跑过来的?”   “嗯...”宋小武挠挠头发,“我从清府区那边回来的,坐了辆的士,还好出发得早,没怎么堵车。”   “怎么一大早跑到哪儿去了?”   “朋友装修房子,我过去帮忙...”怕被老爷子察觉出端倪,宋小武随口带过去,又问道:“医生来检查给您没有?是什么病?”   姚老爷子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爸爸哪有什么大病,还是‘三高’。”   “真的?”宋小武半信半疑。   老爷子点头:“真的。说没控制住也是骗骗外人的,好偷几天懒。小武过来陪爸爸?”   原来如此。宋小武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智慧”,鬼机灵还是有的,这下明白过来,总算松了口气,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那我就在这儿陪您。”   姚老爷子一听,老怀甚慰,又见他脸上的汗水干了,这才想起来:“光顾着说话了!小武,快去洗个澡,免得一身汗再吹了风感冒。”   “哦,哦。”宋小武这才知道这病房里还有浴室,好嘛,自家老爹还真是来度假的。   进了浴室,宋小武正好给李天骐打电话:“大李哥,我爸没什么,老头儿装病偷懒呢。”李天骐听他语气轻松,这才放心下来,宋小武自己都没意识到,清晨接到姚简的电话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有多惊惶。李天骐却看得明白,一直以来,对于医院,宋小武有着比常人更深的恐惧,那大概是因为对他的人生前十几年而言最亲的外婆从生病后反复入院,到长期住在医院里直至最终呼吸停止,所以有形的和无形的负担从来只能由他背负,就算后来有李天骐在,他也不敢当真依赖别人什么。医院带走他的亲人,又把脆弱无力和孤立无援种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李天骐应了一声,又问道:“吃早饭了没有?”   “哦,我正要洗澡呢,刚才出了点儿汗,我爸怕我着凉。”宋小武一边说,一边对着镜子扒拉额前被汗湿的几缕头发:“一会儿就去吃。你呢?”   “我先去和老江他们碰面,路上买点儿什么吧。”   “咦?都这会儿了他们还没来啊?”宋小武有些意外地看看表,不早了嘛。   “刚才担心你那边有事儿,本打算过来看看,我就让他们暂时别来早了。”李天骐口气平淡,宋小武却觉得挺感动的,到嘴边的话就难免有点犹豫了:“大李子,那...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爸虽说是装病吧,毕竟这‘三高’是真有的,他也挺想我陪在跟前,我...”   “去吧。”李天骐的话语里是毫不自知的温柔:“装修都得靠老江他们,我顶多也就是跑腿买点儿小东西,你来了还真派不上用场。”   “那不行。”宋小武一口否定,“还是等老爷子晚上休息了,我再过去吧。”   李天骐的语气带着笑意:“晚上又不干活。”宋小武一听就忍不住多琢磨起来了,也不知道他话里到底几个意思,干脆道:“那我乐意,你管不着。”说完就赶紧挂掉了电话。   心情不错地脱衣服洗完澡,又见有未拆封的一次性浴衣,宋小武看自己衣服挺汗的,便换上浴衣,出来还打算找洗衣机呢,就被姚老爷子叫了过去:“还没吃早饭吧?来尝尝,趁热。”果然小餐桌上摆着一盒粥,一碟小菜,外加两个黄灿灿的蛋饼,大概是刚送来不久,还冒着热气。   宋小武被香味勾得肚子里“咕”了一声,赶紧举起手里的衣裳问道:“那我先把衣裳搁了,爸,这里洗衣机也有吧?”姚老爷子笑了起来:“放在浴室里,有人来收。等会儿让人给你送几套衣服过来。”   “唉。”   宋小武坐下来喝了一口粥,立即道:“爸,您再尝尝这个鱼片粥吧,跟我...跟我一特会做饭的朋友的手艺都差不多了!”姚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小孩子胃口好,倒爱吃这个。爸爸可老啰,一大早喝的两口粥还搁在胃里呢。”   “啊?”宋小武赶紧放下碗,两三口解决掉一个蛋饼垫肚子:“那我陪您出去走走。”   “也好,走吧。”   宋小武扶着姚老爷子走到走廊尽头的花园里,老爷子近年来颇有闲情,家中的花草都接过手来亲自侍弄,因而对这花园里的花卉倒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宋小武在旁边听着,不时问两个傻问题,逗得老爷子气也不是,乐也不是,非要在他头上敲两下,说话才能继续下去。   老爷子哪里看不出来宋小武这有时是真傻,有时是装傻?不过是知道这孩子是想逗自己开怀一笑,心里宽慰还来不及呢。再则对比起宋小武才来姚家时的样子,面上装得没什么不自在的地方,实际上小心谨慎得很呢,哪有如今偶尔撒娇耍痴一回来得好?   父子二人这一日相处下来,仿佛比平日在姚家时更为融洽,等到晚间护士来给姚老爷子测完血压,父子俩闲话时,宋小武还背出两个从前外婆治高血压的偏方来,姚老爷子听了,有些感慨地摸摸宋小武的头发:“爸爸以前没找到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宋小武抬起头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吃什么苦啦,除了外婆隔三差五就爱熬芹菜水喝,那味儿我挺受不了以外,还真没有别的什么童年阴影。”   他笑着走到窗前,看着外头道:“我把窗帘拉起来吧,天快黑了。”又仔细往外头一看:“唉,爸,我哥来了...旁边,还有两个穿制服的?好像是和他一起的。”   姚老爷子听见这话,满心的柔情歉意都暂时收起来了,不咸不淡地说道:“来就来吧。小武过来陪爸爸坐,一会儿他们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   “啊?哦。”宋小武一听,这明显是有内情啊,连忙依言乖乖坐到老爷子身边,心里琢磨开了:老爷子装病肯定跟这些人有关。穿这种制服的是哪个机关的来着?   正想着,姚简与那两个人已经敲门进来了,姚简先开口道:“爸爸,检察院的两个朋友听说您病了,专门要来看看您。”他礼貌地笑着请二人进来,一旁宋小武连忙起身让位置,暗地把这两人打量一通:姚简的朋友?不大可能,哪有上门探病连礼品都不带的。姚简看他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未免太明显,便出言低声问道:“爸爸今天好些了吗?”   宋小武向他看去,下意识便道:“刚才护士来量过血压,说这会儿还好,不过让我晚上和清晨的时候要留神一点儿。”他有意省掉了对二人的称呼,虽然听姚简说他的身份算是圈子里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可万一这俩穿制服的是有意来挑老爷子的错呢,私生活上的问题被人拿出来做文章的话,总是影响不大好的。姚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宋小武再瞧瞧那两人,实在太不像来探病的样子了,一个看着自己和姚简,一个则看着床头上的基本情况登记表,连掩饰都不屑掩饰。   姚老爷子坐在床边,笑得倒是和善,语气却没有脸上看起来的这样平易近人:“二位请到客厅里坐吧。让客人只能站在病房干瞪眼,传出去该说我这老头子也实在太失礼数了。”   那二人这才勉强地笑一笑:“您客气了,这时间挺晚的,我们就不多打扰您休息了。”   姚老爷子也没有虚留的意思,朝姚简道:“那你送送二位,小武扶我一把。”   “唉。”宋小武连忙上前扶住老爷子。   等姚简送走那两人回来了,宋小武才问道:“爸,那两人就是专为了来看您是不是真病了的?”他是觉得老爷子看起来气色挺好,要真是为这个,只怕要装露馅儿了。   “嗯。”回答宋小武的是姚简。宋小武是看见过老爷子穿家常衣裳的样子,可那两人以前哪有资格走到老爷子跟前来?通常都是远远地看见他老人家头发黑亮,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精神抖擞罢了。眼下气色虽未改变,衣着上随意了些,而那些人又正是踌躇满志,自诩一腔才情抱负得以施展的时候,才会觉得老爷子今昔对比很是强烈。   姚简又向老爷子解释道:“今晚是邵伯伯的儿子请客。据说是从前赵想塞了张卡给他,他最近才发现,自己去检察院交了,又在里头跟人聊了一整天,想是受了点怠慢,一出来几个跟他关系好的就说摆个酒席给他松快松快,省得生气。我不去应个景说不过去,在里头待了不到七点钟出来,在停车场就碰见刚才那二位。”   姚老爷子想了想:“邵昱铭?他连一官半职也怕沾身,这回掺和进来干什么?”姚简道:“赵想如今是块烫手山芋,谁沾过一星半点都巴不得赶紧撇开。”他犹豫片刻,方才继续说:“还有人说,邵昱铭在崇市有个相好,是当医生的,或许邵昱铭是为了保他,和上头达成了某种共识。”   姚老爷子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见他还是那副淡然如常的神色,心下竟不觉好笑:他这个大儿子,哪怕是罕见地说起别人的闲话来,也还是这般正经严肃的模样。再瞧瞧一旁眼珠子滴溜儿转,显然是在琢磨他们这些话的宋小武,这二人站在一起,谁能想到他们会是兄弟?   他懒得在外面这些事上头多费神,天不会改,随他风云变幻得多热闹,对他这老人家而言,还是关心儿孙更要紧些。转而问姚简道:“晚上喝酒了吗?”   姚简点头:“喝得不多。刚才来是坐检察院的车,一会儿再叫司机就行。”   老爷子又问宋小武:“小武,会开车吗?”   宋小武道:“开是能开,就是没考驾照...”说完才觉得自己又犯蠢了:谁会不长眼地跑来查姚家的车?   “那你一会儿送你大哥回去,也不用再过来了。”   “那您一个人在这儿...”宋小武有点迟疑,老爷子道:“真当爸爸是病人了?你哥这会儿看着还清醒,回去不定怎么难受呢,总不能让林阿姨半夜起来照顾他。”好吧,还当老爷子是想看到兄友弟恭的场面,没想到人其实心疼的是林阿姨...   等等!姚太太还在呢!宋小武赶紧打住自己心里的浮想联翩,对姚简道:“那哥,我送你?不然等天黑透了我车开不好。”   “嗯。”姚简答应一声,又规规矩矩地向老爷子道别完了,这才出门离开。   “爸,我也走了啊。”宋小武跟着招呼一声,也出门了。 第10章 第十章   果然知子莫若父,姚简今儿喝得虽然不算很多,不过情绪一直不高,难免就容易醉。等上了车,宋小武刚准备过一把开高档车的瘾,油门还没踩到底,坐在旁边的姚简便微皱着眉嘱咐道:“别开快了。”   “哦。”   宋小武老老实实地全程慢速开回姚家,转头看见姚简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宋小武突然觉得他这大哥其实每天也挺辛苦的,什么事儿都得他操心,自己这个不同娘的弟弟除了哄老爷子高兴之外,别的全指望不上,偏偏也没少花他的钱...想着想着,宋小武还挺不好意思的。   “到了?”姚简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一睁眼就看见宋小武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出现在面前,心脏猛地一缩,脸上却没显出端倪,语气如常地问道。   “啊?哦,到了到了。”宋小武这才反应过来,开了门下车来,等姚简也下来了,这才把车锁上,跟着往房子里走。   家里静悄悄的,林阿姨应该已经歇下了。宋小武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姚简却没有放轻脚步声,皮鞋落地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宋小武赶紧绕到他面前悄声提醒道:“哥,哥,嘘...”   见姚简一脸疲惫地在玄关处坐下来,半晌才慢慢地换了鞋,站起身来要往楼上走,宋小武跟上去把他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搭好,另一只手去搂住他的腰:“唉,干脆你靠着我吧,我扶你上去。”   姚简停下脚步,他此刻的神志依旧很清醒,但是躯体仿佛确实被酒精浸泡得彻底松懈了,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宋小武,后者正仰起头不解地看着他:“我看你不是挺累的吗,早点上去歇着吧。”   就这一次吧。暂时把理智的枷锁卸下一次,他自觉自愿地戴着它走了这么多年,几乎已经忘记它的重量了,甚至感到从中受益颇多,可猛然有了稍做休息的机会,才惊异于自己的躯壳竟然已经这般疲惫到了不堪的地步。   姚简本来身量就高,又有些醉,更是比平日使不上劲许多,宋小武“吭哧吭哧”一路,好容易把他架进了卧室,放在床上,又一面爬起来,一面喘着气道:“我是没法儿把你扛进浴室了,拧个热毛巾给你擦擦吧。”爬到一半却被姚简从后头拦腰抱住放倒:“陪我。”   “啊?”宋小武有点儿意外地想翻起身看看这人还是不是他那时刻严谨得令人望之生畏的亲大哥,却压根儿翻不起来。   果然醉鬼的力量是无穷大的。他腹诽一句,不过这床实在舒服,他也没那么些每晚上.床前必须洗澡的讲究,干脆把枕头拉过来,就着被姚简搂住的这个姿势睡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小武还没睡着。姚简的床是够舒服,也不小,他睡在上头,浑身上下也挺惬意挺放松,可周公他老人家就是不来。睁着眼睛干躺在床上半天,宋小武轻轻地把姚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开,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又从桌上拿起个一次性杯子倒了半杯水,坐在床头边喝边看着姚简:姚简是面朝自己这边侧躺着的,好像已经睡熟了,神色平静,唯独眉间还隐约有一道竖纹——大概是成天皱眉都成习惯了,这道痕迹也就这么留了下来,仿佛即便是在熟睡时也有什么事烦扰着他。   “这是我哥,亲的,我们有相同的父亲。”宋小武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感觉陌生而奇妙。在他还没有对李天骐产生那些不纯洁的想法之前,后者也曾经包揽过他对亲情的全部需求,然而现在,“全部”被分解开了,被具体化成“哥哥”,还有“父亲”,他们各有职责,分工明确。   在曾经和外婆住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宋小武从来没有幻想过其他家庭成员的存在。那时候住在他们隔壁的一个小女孩就是那样做的,她爸爸因为杀了她妈妈被抓进监狱里,可她总是告诉任何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还有六个哥哥,他们在六个不同的、但是都非常非常远的地方,给她寻找到“王母娘娘戴过的水晶项链”、“从蝴蝶长在翅膀上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之类的六样礼物之后,他们就会回来找她,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宋小武默默听着她的胡言乱语,由于他没有像附近其他一些小孩一样对女孩说:“你才没有哥哥!你弟弟是超生的,也被你爸爸砍死了!”他从她那里得到了一块奶油蛋糕,然后他就回家了。   他不知道小女孩是从哪里弄到这块蛋糕的,把那层一看就知道很不新鲜的、沾着女孩衣服上的绒毛的奶油刮掉后,里头的蛋糕依旧不能吃,宋小武非常犹豫地握着那块不仅不能给外婆吃,连自己吃了也肯定会拉肚子的蛋糕,最终还是万分心疼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宋小武最开始来姚家是因为他清楚这家人自己得罪不起。后来老爷子对他越好,他越是忍不住想,如果曾经的自己有这么多钱,外婆能不能活得长一点,活得好一点。幸而他的本性并不是沉湎于过去无可自拔的人,兼之又意料之外地和李天骐确定了关系,他没过多久就走出了那段时期。   直到现在,宋小武才开始思考“血缘”这个词。他的人生已经定型了,不想也注定不会成为姚简这样的人,姚老爷子和姚简的那些对话他也不能当在小饭馆儿里听“饭桌政.治”一样,听个似懂非懂就凑上去搭话。他和姚家人完完全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然而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他又偏过头去看姚简。姚简长得和他真不像,眉毛很浓,五官英俊深刻,无论是意气风发,还是运筹帷幄,都是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人中龙凤气场。宋小武却恰恰相反,他这蜜色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给磋磨出来的,实际上他天生皮肤很白,这就意味着他的毛发并不足够浓黑,永远柔柔软软的,再加上一副大男孩的长相和吊儿郎当的气质,生动地诠释着一句俗语:“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但是他被比下去了也很开心:嘿,这可是我哥。   宋小武对兄弟的最初概念来自一个电视广告:两个小孩儿想偷吃妈妈放在冰箱里的零食,得逞以后你争我抢互不相让,最后被妈妈发现了,两兄弟都低下头,啃指甲的啃指甲,咬嘴唇的咬嘴唇,然后大概什么开关被触发了,两人又抬起头异口同声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欣慰的妈妈便点点头,给了他们更多的这种零食。   现在回忆起来,这广告其实挺蠢的。宋小武也绝对没法儿将自己和姚简代入这两个角色中,不过这不影响他“嗤嗤”傻乐起来,随即又怕把姚简吵醒,赶紧爬回床上,老实躺好闭上眼睛,嗯,总会睡着的。   初秋的夜里已经有了些许的凉意,对于宋小武而言却远没到盖被子的时节,长期处于打开状态的空调静静地运作着,把微暖的风拂到兄弟二人的身上,时间久了,他甚至还觉出两分热来,嘟囔了几句,带着两颊的潮红朦胧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宋小武勉强醒了过来,可脑子里还一团糊,使劲撑着眼皮撩了身边睡着的人一眼,没看清楚,便自动识别成李天骐。他伸了个悠长的懒腰,大腿挨上一团温度与硬度都相当具有意义的东西,下意识地便用膝盖去顶了顶:“哥,你升旗了。”   这一声“哥”本来叫的是李天骐,却误打误撞地叫醒了姚简,他答应一声,随即便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宋小武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谄笑着收回了自己犯上作乱的膝盖,心里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别看宋小武如今对着李天骐是弯了的,可别的时候他那思维还是直得不行,要是大街上同时遇见了水灵妹子和肌肉型男,他会偷摸多看两眼的还是妹子。因而此刻面对着姚简产生的尴尬也只是因为自己胆大包天,敢在太岁...胯.下动土。   不料姚简的面色却有些难看,完全不顾宋小武一脸的讨好,语气冷硬地撂下一句:“起来。”自己便先拿上干净衣裳进走浴室,利落地关上了门。   宋小武听见那声格外清晰的反锁声,不由得撇撇嘴:看来自己又被歧视了。他倒挺习惯的,从前被歧视是因为穷、因为打架、因为爱逃学,现在则是因为喜欢男人。反正这个世界,但凡想歧视谁,什么都能拿来作理由,他要挨个都在意一番,早就该羞愧自裁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估计姚简一时半会儿都不想搭理自己,宋小武识趣地趿上拖鞋,愣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地回了自己的卧室,冲个澡换身衣裳,正准备给李天骐打个电话,省得自己说了昨晚要回去又没回成,让他白担心一场,房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小武?”   听见是林阿姨的声音,宋小武赶忙起身去开门:“林阿姨,您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林阿姨笑道:“早起我就看见你的鞋子撂在玄关那儿呢。早饭做好了,收拾完了就下来吃吧。”“唉!”   宋小武下楼进了饭厅,见自己的座位前是一碗鸡汤小馄饨,林阿姨正把刚出锅的葱花饼切好装了一盘给他端出来,宋小武赶紧道谢接过手。   刚坐下喝了口汤,手机便响了,宋小武一看,连忙接起来:“大李哥!”李天骐那头已经开工忙活起来了,闹哄哄的,知道宋小武在姚家,简单说了几句便挂了。   宋小武还想跟他腻歪一会儿,偏巧姚简也下楼来吃饭了,只好把手机放在腿上,偷偷摸摸地给李天骐发短信:“我在吃小馄饨,还有葱油饼,好吃,但还是想吃你做的。”   发出去没一会儿,李天骐的回复过来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做。”   宋小武看了,一面咬着空的小勺儿,一面窃笑:“我还想吃你。”   这条发出去,好半天也没回音儿,宋小武吃着馄饨,隔一会儿看一眼手机,正以为自己终于把大李子给调戏臊了的时候,屏幕又亮起来了:“回来的时候做。”   宋小武起先晃眼一瞧,只当是上一条发重复了,仔细看时才觉出味儿来:嘿!这人真不愧“闷骚”二字!   他嘚瑟得有点忘形,屁股坐不住似的在椅子上扭了两扭,惹得姚简抬头看向他:“吃饭的时候专心点儿。”   “哦。”宋小武顿时规矩下来,两口解决掉剩下的馄饨,又把葱油饼泡在汤里,津津有味地差点砸吧出声儿来。   他起身收拾了碗碟,又忍不住瞅了瞅姚简,他这哥哥像是跟好吃的有仇一样,早餐永远是白粥、白煮蛋、白馒头之类的,仿佛进食对他而言完全是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稍微有点儿味道就加倍难以下咽似的。宋小武没由来地便想,算了,早上起来的事儿自己就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了。   宋小武陪老爷子在医院里住了十天,中途就回去看了李天骐一回。两个人近来都挺辛苦的,晚上住进酒店,并肩坐在沙发里看了会儿电视,依旧是躺在床上纯睡觉。   宋小武裹着棉被,憋屈地床上滚了两个来回:“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啊?”李天骐有点无奈地伸出手,把他摁老实了,又替他理了理被子,笑道:“你瞧瞧你自个儿,至于急成这样子?”   宋小武趁机偷袭,飞快地把手伸进李天骐的被子里,摸到对方腿间那东西明显也半勃.起了,顿时反讥得理直气壮:“啧,还说我,感情这玩意儿不是长你身上的?大李子你就装吧...”   他嘴上说得不屑,手里却憋着劲儿地使坏,争分夺秒似的来了几下厉害的,李天骐的呼吸顿时粗了起来,却还哑着嗓子道:“你爸明天出院,你还得过去...”   宋小武有点不耐烦:“打个手.枪,小爷还不至于腿软肾虚。”他的声音也带上点儿颤抖了:“快点...大李子...”李天骐着实被他撩得忍不住了,一面伸手握住早就含羞带泪了的小小武,一面吻上宋小武微微张开的嘴唇。   手上的动作仿佛怎么也不够一般,只好借着唇舌的百般缠绵缱绻,再贴近一点,再深入一点,也不过才几天没见,从前又不是没有过,怎么如今就这么耐不住,真成了搁浅在河岸上的鱼,干渴得快要麻木了,偏偏遇上了跟自己一般际遇的同类,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倒不知这是绝境里微小的慰藉还是更大的不幸,两尾鱼的唾液能有多少?解不了当下的渴,却愈发激起彼此心里更贪婪的欲求,唇干舌燥,越陷越深。   宋小武连眼圈儿都红了,先前的两次太过疯狂,就像有谁在他的眼睛里脑子里都藏了几箱烟花似的,开了个满世界的火树银花,只剩下他定格在那儿,带着电火花的颤栗感还在身体里来回游走。不辨乾坤、昏天黑地了两回过后,彼此终于恢复了些人形,宋小武泄了第三次,李天骐还没有。   两人互相抚慰过几回,宋小武几乎都是这德行,一半是技术确实不怎么样,一半是想耍赖,自己舒服过后,在李天骐身上的动作就有气无力得多,更别说这回是真累了。   宋小武手上又动了几下,嘀咕了句:“你个高级魔法师...”心一横,人便往底下滑去了,李天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宋小武趴在自己腿间,猛地浑身肌肉都绷得近乎痉挛了,咬牙切齿道:“你起来!”把刚来得及在自己那上面亲了一口的宋小武一把拎开,随即便再也控制不住地泄了出来。   给两人身上都清理干净了,李天骐把宋小武那床被子叠好搁在椅子上,看看自己的那床还算干净,勉强够两个人盖,又把空调温度开高了点儿,这才重新睡下来。   “那个,咳,大李子...”宋小武难得因为两人睡一个被窝里害羞一回:“刚才的事儿别太当真啊,小爷就是随便虚尊降贵一下...”   “纡,纡尊降贵。”李天骐到底没忍住,开口纠正道。   宋小武特别浮夸地翻了个大白眼:“‘吁——’,我还‘驾’呢!”   他其实没觉得给李天骐做个口.活儿有什么,可看李天骐那反应,好像自己表现得太淫.荡了?   “好,嫁吧。睡醒了明儿再嫁。”李天骐揽过他在额头上亲了一口,又把被子往他那边匀了点儿,便把眼睛闭上了。   发觉又被占了一回口头便宜的宋小武不服气,正想讨回来,见大李子嘴角还微微上扬着,睡得那叫一个惬意,算了,再放过他这一回,谁叫他为朕修龙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宋小武这么想着,心里满意了不少,便也窝进暖乎乎的棉被里头睡下了。   李天骐再睁开眼,见旁边的人儿不仅睡熟了,还几乎整个都挤到了自己怀里,脸上不禁又露出两分笑意来:当年胡搅蛮缠的小崽子,长到现在,也还是只有睡着了才能乖巧点儿。   他不觉伸出手,轻轻地又替宋小武擦了擦嘴唇,他其实并不完全像宋小武老说的那样,什么闷骚不闷骚,有些事上面,他还是保守的,就比如口.活,在他眼里,总是带着一种侮辱人的意味,小武这孩子,青春期来得晚,如今正是被子盖厚点儿都能刺激得小兄弟站一晚上岗的年龄,爱黏着他摸摸蹭蹭撒娇关系不大,可这一样得管着他。   宋小武不知道李天骐这打算,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吃了几口客房服务送来的早餐,赖着李天骐亲了两口,又得回姚老爷子那儿去。   宋小武习惯了走直通老爷子卧房的那扇门,一进去见房里没人,方才又往会客厅里去,果然见老爷子和姚简各自坐在两边的沙发上,另外还有一位跟着姚简的高秘书正向二人汇报什么。   “爸爸,哥。”宋小武向二人打过招呼,旁边高秘书便也冲他一点头,叫了声:“二少好。”   “啊,你好你好。”宋小武赶紧笑着回应,他现今的“官方身份”,是姚老爷子一个堂叔的孙辈,生意人家,称呼上不似姚老爷子这一支从政的这般谨小慎微。然而宋小武还是自觉“少爷”这两个字实在是担当不起,何况还有个“二”在前头。   又瞧瞧一旁的“大少”,宋小武心里唯有啧啧两声。   姚简见他这副不知又在想些什么的模样,不觉多看了一眼,随后才对姚老爷子道:“这次回家了,还是得谨慎些。小武的生日也不必请外人,自家人一起过就是。等开春了,正好袁珂来京城,可以再找几个人,定个时间去彭赛的新房子那边骑马。”   老爷子点点头,又见宋小武明显一脸茫然,笑道:“这孩子,自己的生日都不放在心上?爸爸是老啰,还是听你哥哥说才想起来呢。”宋小武连忙冲姚简一笑:“谢谢哥。”又对老爷子道:“爸爸,我又不是小孩儿,还指着吃生日蛋糕呢?不过您老人家刚出院,是该回家好好高兴高兴。唉,您不知道,我每天一吃到林阿姨做的菜,都忍不住要给您带来尝尝,结果一想到您这儿一日三餐都得医生护士说了算,别提多遗憾了!您要回家了就好!”   姚老爷子被他哄得哈哈直乐,拿手指着他道:“还说不是小孩,这说来说去都离不了一个‘吃’!”   宋小武急了:“可不是我馋啊,这不都是想着您老人家嘛。”老爷子便笑便点头:“行了行了,不笑话你了。回家好,是回家好啊。”他说着便要起身,宋小武与姚简二人赶紧伸手一左一右地扶着,三人往病房外走,高秘书则跟在后头拿些随身物品,电梯前另有人开着电梯等候他们。   将老爷子送上车,姚简与高秘书二人还有事要处理,老爷子嘱咐一句:“明儿中午早点回来。”便和宋小武坐车回姚家去了。   宋小武长这么大,一共就过过两回生日。一次是在四岁,那时他亲妈宋女士的新男友正变着法儿地向她献殷勤,惠及宋小武的便是生日那天晚上的一个点着三根蜡烛——还有一根始终点不着——的生日蛋糕,换来宋小武次日拉了一整天的肚子。第二次则是十六岁时,李天骐见这小孩儿刚从外婆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没多久,是得找个机会好好安慰他一下。生日蛋糕不合适,吹蜡烛的时候周围总该围一群亲人或者朋友,李天骐一个人是不够的。想了想,离冬至也不远了,干脆做个羊肉汤锅,二人中午连羊肉带各种配菜吃了个心里胃里都热闹,晚饭就拿羊肉汤下了几十个饺子,端到阁楼上边看电视边一口一个,惬意得连生意都懒得做,这一天饭馆都没开张。   二十岁的生日本来李天骐早说好要给宋小武过,可惜宋小武那时正被心里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念头折磨得厉害,偏偏每一天都还得装着没事人儿似的在李天骐跟前转悠着帮忙。听见“过生日”三个字,简直恨不得几瓶酒下去把两个人都给灌醉,借着酒意或许真能做点什么。   这念头一冒出就再也按不回去,宋小武甚至开始考虑李天骐酒量挺好,大概得白的啤的混一起才能灌醉之类的问题,半晌才猛然醒悟过来,不行不行,这一步要是真踏出去了,被李天骐扫地出门事小,要是让人把自己当作变态、白眼狼,从此不相往来,那可怎么办?宋小武无意识地咬着唇,陷入了一种无计可施的困扰与烦躁不安当中,最终他颇为不舍但又十分坚定地做了决定:这生日不能过,他得忍着,忍着。   不过生日的方法就是宋小武在头一天瞒着李天骐接了两桌酒席预订,次日起来才告诉原本打算休业一天打算带他出去玩的李天骐,差点被李天骐按在床上揍了一顿,宋小武一边躲闪一边告饶:“大李哥!唉!厨房里还有菜呢,孙哥还有黄叔他们我也通知了今儿照常送菜...唉哟!小的给您跑腿,保准比平日再勤快一倍!唉唉唉,真打着了,疼啊...”   好容易才从魔爪下逃出来,宋小武一边理衣裳穿鞋,一边嘟嘟囔囔:“我好歹都二十了,甭管过不过生日,能不能别还把我当小孩儿似的说揍就揍啊。”   摸得小爷起反应了看谁尴尬。最后这句自然没胆量说出来,宋小武系好鞋带儿站起来,又把棉质运动裤给松了松,这才回身整理床铺,完全没为自己这疑似受虐体质感到多少担忧,反正他连李天骐都敢惦记上了,M不M的算个啥?   宋小武躺在他在姚家那间卧室的床上,回想起三年前的事儿,忍不住望着天花板一阵傻乐。三年前的他,大概是绝对无法想像自己如今这些际遇吧。 第12章 第十二章   宋小武和姚老爷子、姚简以及林阿姨一起过了二十三岁的生日。除了林阿姨亲自给他做的一碗寿面外,一大桌子菜都是直接从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叫来的,因为宋小武喜欢吃他们家的黑松露——当然他一直以为那是某种普通的菌菇。   饭后收到了来自老爷子的一张房产证及出入卡,来自姚简的一把车钥匙。宋小武显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全部收下,心里盘算着,有机会的话车可以开着过过瘾,房子就算了,等过些时候星河湾那里的房子装修好了,今后除了来姚家,多半就住在那儿了。   大年三十的时候姚太太按例要回姚家来过年,故而宋小武跟姚简提出回去几天,等初三老爷子生日再过来时,姚简不觉眉头皱得更深,随即才恢复如常:“过年总该一家人一起过。你‘回去’,又回哪儿去?”   宋小武微垂着头,暗中转了转眼珠,没提“李天骐”三个字,只笑着说:“那,我就想和几个朋友出去玩玩啊...”姚简如何看不出他那点儿小心思,再者即便是他自己,若能仅凭意愿,大概同样是宁愿在办公室里处理公事,也胜过回来与父母吃一顿所谓团圆饭的。因此他也不便再多说宋小武什么,只道:“要是爸爸答应,你就去吧。”   “谢谢哥。”见姚简要走,宋小武赶紧起身跟上,姚简见状失笑:“你还想我替你说呢?”宋小武耍起赖来:“我不是,还不敢把那事儿告诉爸爸嘛...”姚简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小武啊...”他抬手揉揉宋小武的头发:“别陷得太深。”   宋小武有些惊讶于自家哥哥的这个举动,直到姚简已经穿上外套出门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心想这算是松口了吧?他知道把姚简推出去当挡箭牌这事儿挺不地道的,可是要他自己直面老爷子?老爷子不消三两句话就能让他心生愧疚、举白旗投降了。他不是不愿意留在姚家过年,可是外婆、大李子,他没法儿把他们丢在一边。   宋小武经过一系列的撒娇耍赖、软磨硬泡,终于得到了老爷子“二十九吃完午饭再走,三十晚饭得回来”的许可——这还是有姚简预先向老爷子报备过的结果。   和老爷子打过招呼,又在林阿姨的坚持下带了一大袋滇南送来姚家的土产,宋小武出了大门,便见姚简陪着姚太太回来了,赶紧露出一个恭敬而尽量不谄媚的笑容:“您回来了。”收到一个似有还无的余光——还是来自姚简的。   宋小武也不在意这个,回头继续对林阿姨道:“行了,您快进去吧!外面挺冷的...唉,我不冷,真的,穿得够厚了。嗯嗯,手套在兜里呢,马上、马上就戴。您进屋去啊。”宋小武一面走,一面转身冲她摇手,直到挺远了,这才吁出一口气,低头开始单手戴手套的绝技,随便算了一下车费,最后决定先拦个的士坐到有站台的地方,然后再换地铁——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开他那辆车。   摸出手机正想给李天骐打个电话,“宋太太”三个字已经在屏幕上亮了起来,配的图片是李天骐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时被宋小武偷拍下来的。宋小武清清嗓子,接起电话:“大李子,你在哪儿呢?”   李天骐似乎顿了一下:“饭馆。你要回来吗?”   “废话。不然你一个人可怜巴巴的,没准声儿没吭地就变成块望夫石了...”   “那你路上小心点,这会儿可能不太好找车...”   “知道啦,”一听李天骐根本不接自己的茬,宋小武报复性地也不让他把话说完,“我打车到了惠风广场这儿就改搭地铁了,聪明吧?行了,我进站了啊。”   宋小武收了手机,抱着林阿姨给装的大包吃的挤进地铁里。这个日子还在工作奔波的人此刻脸上多少都带着疲惫与期盼的神情,站在宋小武对面的年轻女孩脸上的妆容仿佛有些晕开了,但她却不再像上午工作时那样在意,而是专注地看着地铁外面,色彩绚丽、五花八门的宣传海报在眼前一幅幅迅速逝去,然后带她回到没有过如此繁华似锦的家,当她从地铁站走出去时,不再是“新来的”、“小林”或者“Daisy”,而又重新变回了父母口中的“丫头”......   宋小武把有下滑趋势的口袋重新往上抱了抱。打完电话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又一次开始想念李天骐了。   李天骐把准备好明天去拜祭宋小武外婆的祭品收拾起来,无非是香烛、水果以及几样绵软糕点,说起来宋小武好甜食大概就是从这儿来的。而后将解了冻的饺子下锅,做出一盘锅贴,另一只锅里煮好的咸鸭蛋捞起来放入温水中冷却,有早就腌制好的香辣萝卜丝也挟出一碟来,撒几粒白砂糖提味,几样东西都摆上饭桌了,李天骐再一抬头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怀里抱着大堆东西出现在了门外,正一面冲他笑,一面试图拿胳膊肘把门顶开。   时间刚刚好。李天骐不禁也笑,走过去把玻璃门拉开一扇让宋小武进来,随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确实有点分量——放在一边,然后两手捂住宋小武冻得通红的耳朵:“又不戴耳罩。”他刚在厨房忙活了一通,手心很暖,宋小武觉得耳廓微微有些发痒,不由就着这个姿势在他手心里蹭了蹭:“那些耳罩要么是小姑娘款的,要么是老大爷款的,我戴上能不怪吗?”   感觉耳朵恢复知觉了,他便挣开李天骐的手,双手抱住对方的腰:“让小爷抱抱,大李子,好久没看见你了...嗯,真香,再尝尝。”   他仰起头,二人交换了一个情意满满但未过多缠绵的吻,因为宋小武找着了真正能吃的东西,而他刚好又确实饿了:“刚出锅的?”拈起一只锅贴咬掉一半:“嘶,好烫。”茴香猪肉馅儿的,香得没话说。   李天骐拍了拍他的手背:“洗手。”   “干净着呢...”宋小武抗议着把另一半也塞进嘴巴里,然后跟着李天骐进厨房盛粥:黑芝麻枸杞粥,据说有补肝肾、益气血的功效,不过宋小武就知道搀上一把甜丝丝的枸杞,更好吃。   吃完饭洗完碗,天便擦了黑。二人近两月没见上面,此刻早已情难自禁地拥在一起,一边互相抚摸亲吻恨不能融进彼此全身,一边磕磕碰碰地转移阵地上楼。耳厮鬓磨难解难分中,听见李天骐道:“小武,咱们年后招个服务员吧?”宋小武气结,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就不能专心点儿!”见李天骐下唇立刻渗出血来,又觉得有点舍不得了,正要再凑上去吻一吻,李天骐已经重新吻过来,舌尖微微有腥甜裹缠,含混中他仿佛解释道:“不想浪费时间...”宋小武努力地回应着他,过分激动的唇舌纠缠甚至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谁也不愿意停下来,宋小武有些晕晕乎乎地想道:大李子肯定也特想我呢。   楼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宋小武就腻在李天骐身上,他自己的枕头早不知丢哪儿去了,偏要和李天骐抢着一个来枕,空气里情.欲的味道还未散尽,嗅觉上来说不算好闻,然而心理上十分幸福——当然又没到满足的地步啰,宋小武有点怨念地又在李天骐身上被自己拧红的地方捏了起来,李天骐的肤色比他还深些,然而每次一身红痕的人都是李天骐,不得不说宋小武在某些时候手劲儿还挺大。   “再捏我翻脸了啊。”李天骐闭着眼把宋小武还在作妖的手拿开,搁在腰侧:“乖,睡。”原本该是不容反抗的举动,却因为他半睡半醒间的鼻音而有了种撒娇的错觉,宋小武把一条腿也搭到李天骐腿上,迷迷糊糊中想道:再不办了老子,老子办了你也不错。   次日一大早到西山公墓拜祭过外婆,下山时李天骐突然说:“去新房子看看吧,散味儿也该散得差不多了。”   装修之前宋小武可谓热情高涨,一会儿要在阳台上安烤架,一会儿要把浴室弄成全透明的,一会儿又要买什么咖啡机、藤艺桌椅,可惜没过几天就遇上姚老爷子住院了,宋小武一走,装修的事儿便全由李天骐拍板,他又哪会不知道宋小武说风就是雨外加三分钟热度的性子?该满足宋小武愿望的部分尽量满足,至于那些纯粹异想天开或者根本就是没个正经的想法,就当没听见过。   宋小武开了门,心里不知怎么地便是一颤,他不过是第二次来这儿,上回见着的还是毛坯房,如今的风格也是典型的李天骐的作风,整洁干净、中规中矩,只有仔细看时才会找出几个自己提起过的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可是他就是能强烈地感受到,这是家,和饭馆的阁楼一样,屋里会有家人,厨房会有饭菜,将来他们还可以养花、养狗、养金鱼,他自己是养什么死什么,可李天骐连偶然掉到厨房外大花盆里的南瓜籽儿都能养到结小南瓜。他们会坐在阳台上,窗栏上爬满了葡萄藤蔓或者别的什么,这种日子会持续很多年,直到他们都已经是鸡皮鹤发,而那窗栏上那无论是什么都不能再开出花。   宋小武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娘叽叽的,趁着李天骐还没看出来,赶紧调整情绪,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说:“我瞧瞧卧室去。”   “小武。”李天骐却喊住了他:“去把冰箱里的菜都拿出来吧,今年就在这边吃年夜饭。”听了前半截话正要去开冰箱的宋小武顿了一下,回过身道:“李天骐,你跟我一起去姚家吧。”   李天骐从没听他叫过自己全名,一时倒有些愣住了,随即才笑道:“你晚上得过去啊,成,那你动作麻利点儿,咱们中午吃吧。”   “可我想和你一起。”之前答应老爷子时不觉得有什么,只想回来待一会儿就足够了,可真到了眼跟前,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舍不得了,他心心念念的大李子,怎么能在他俩的新家里一个人过年?   宋小武心里难受,可脸上还是吊儿郎当的:“难不成你预备一个人看春晚呢?”   他们俩都不喜欢看这种节目,从前的年三十都是靠打牌混过去的。见李天骐笑而不言,宋小武勾住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道:“再说,那什么早晚得见公婆,是不?”   李天骐一眼看穿了他那点儿小心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道:“总得让你爸爸他们把这个年好好过了。”又这么正经了,宋小武撇撇嘴,随即被李天骐别过下巴亲了一口:“去把鱼切个花刀,一会儿做松鼠桂鱼。”   宋小武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刀工了,这会儿系上围裙挽起袖子洗了手,捉起一条将近一尺长的桂鱼,剁掉头、脊鳍和臀鳍,去了鳞,又在靠近尾巴的地方切了一刀,便用筷子从鱼嘴中伸入腹内,将内脏同鱼鳃一并拉了出来。随后改刀,三五下切出十字花纹,提起来抖散,“松鼠尾巴”就出来了。   李天骐站在一旁,没理会他全程“看你男人帅不帅”、“快过来再亲我一口”的表情,接过鱼来,抹上调好的精盐和绍酒,撒上干淀粉,放入热油锅里炸,一面拦住试图帮忙炒调味汁儿的宋小武:“你不用做了,等着吃就行。”   真贤惠。完全没觉得自己被嫌弃了的宋小武满心幸福地看着李天骐忙活,最晚等到中秋节,他心想,一定要带着李天骐去见老爷子一次。 第13章 第十三章   宋小武前十五年的人生当中,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做最坏的准备,李天骐带给他的影响,只不过是有了更多的底气去做最好的打算。他想要把李天骐带到姚家人的面前,憧憬着两个人就这么过一辈子,可他没有天真地以为老爷子会轻易地接受小儿子是个同性恋,比起姚简屡次表现出来的不甚赞同,姚老爷子的反对想必会更决绝,更雷厉风行。宋小武很清楚,他得给老爷子慢慢打预防针,他得有备无患。   姚简要完全拉到自己这边来。毕竟是大哥嘛,有话语权,又是平辈,何况抛开这些不论,宋小武心里知道,他这大哥看着挺严肃,其实对自己还是够好了。   三月初姚简休假,年前说过要带宋小武去骑马,此时天气也合适,便告诉宋小武一声,让他自己挑喜欢的装备,再和老爷子打过招呼,二人便挑了个日子出发了。   且说这马场说是在郊区,架不住主人财大气粗,周围别墅、会所之类一应俱全,因为天高皇帝远了,奢侈起来比市区内更离谱百倍。   宋小武和姚简到马场时,其他人都已经来了。除了马场的主人彭赛,还有两个年纪和姚简差不多的男人,以及两个年轻姑娘,短发的那个看上去应当和穿咖啡色夹克的男人是一对情侣,另外那个长直发的女孩正一面和她交谈一面挽起头发,偶然转过头来看见姚简二人,忙笑着朝他们招手,其余几人也都过来同他们打招呼,而后一起前去挑马。   宋小武刚听见彭赛这个名字时便觉得耳熟,此时一见,可不就是初中时老和自己不对付的那个小胖子!如今越发滋润了不少,模样却是没什么变化,宋小武心想对方自然也认得出自己才对,可彭赛却像头回见自己一般,一路走一路给宋小武介绍四周的环境,又因为姚简在这儿没有自己的马,还要主动替宋小武挑一匹好马,态度倒殷勤周到得很。宋小武见他对其他几人“成哥”、“冯哥”、“小嫂子”叫得亲热,对自己也是句句“二少”不离口,心里总觉得有点揶揄的味道,便也没说出什么。   宋小武戴上头盔,换了马靴,牵着彭赛为他选的马刚出来,就被人叫住了:“唉,小武?”正是之前那个长发姑娘,这会儿她也穿戴好了,手里牵着一匹美丽活泼的栗色小马——阿拉伯马,宋小武一眼就认出来了——当然这都要归功于彭赛方才在他旁边滔滔不绝的介绍,据说它们是最美丽的马,并且非常聪明,性子温顺且敏锐,总之是很容易和人类相处及沟通的。   不过宋小武最终还是没有选它:这马漂亮是够漂亮,可惜缺了点威风凛凛的感觉。又看了一圈,这才挑中了现在这匹奥尔洛夫马,又高大,又俊美,关键是速度也不算太快,自己骑上去好歹不至于发憷。   挑三拣四地磨蹭了半天,一出来就发现姚简他们已经丢下自己不知所踪了,宋小武心想正好不用让人瞧见自己菜鸟的德行,慢慢练习练习,冷不防还是躲不过。   “嗨。”宋小武冲那姑娘笑着打招呼,正准备说点什么,就听她又道:“你也是头一回骑马吧?”   啧,还是被看出来了。   “那咱们一起边聊天儿边走吧,懒得去追他们。”女孩笑道,“我叫袁珂,他们都叫我阿珂。”随即调好缰,放下马镫,左手握住缰,踏镫上马。   宋小武赶紧有样学样,多少也算敏捷潇洒、一气呵成地上了马,这才吁了口气,有空想些别的:“阿珂啊...”   袁珂不是本地人,而宋小武却是正经土著,且又从小在街头巷尾游荡惯了,街坊之间茶余饭后的闲篇儿没少听,讲起几十年前的奇闻异事都能有鼻子有眼儿的,再者宋小武这人嘴贫,却又并非没个分寸地胡说八道,把袁珂听得两人的马都原地踏步了还没察觉,只顾得上哈哈直乐,一边道:“小武,你怎么能这么有意思?都不像他们,成天就知道那么点儿东西。”   呵呵,这个就不能说了。   临走时袁珂跟宋小武交换了一切联系方式,甚至还逼着宋小武注册了个微博去关注她,说是以后要宋小武带着她去吃最正宗的当地小吃,宋小武答应是答应了,心里却想,得了吧,带我哥的朋友去吃路边摊?我还不至于这么丢他的脸。   然而宋小武不知道的是,除了袁珂以外,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算作是姚简的朋友,而是属于“有分寸、可以结交”的范畴。至于袁珂,袁珂当然也不是。   总之宋小武在挺乐呵地骑了一天马接着一连两日浑身酸痛的情况下,还是答应了和袁珂他们几个来这边玩儿的非本地人去吃涮羊肉,没办法,姚简已经销了假回去上班了,可不是只能让他一个闲人作陪?   和袁珂约好在一个购物广场里的茶楼见,宋小武拿了钱夹,又塞了两张卡进去,拿上车钥匙,到车库里把自己的生日礼物给开出来透透气。正好这个点儿不是上下班高峰期,等宋小武到了地方,也就二十来分钟。   本以为来的还是上回那样好几个人,宋小武便选了一间较大的雅座,可等了一时,款款而来的只有袁珂与孙瑶——上次见过的那位短发女孩。   二人逛街逛了大半天,走进茶楼时还是娉娉婷婷风姿绰约,待雅座门一合上,立刻跌坐进宽大的沙发里面直喊累,幸而宋小武点好的饮品点心正巧送上来,可供二位淑女消乏。   袁珂喜爱甜食的程度简直和宋小武难分高下,自然觉得东西合她口味,便是孙瑶这样并不嗜甜的,一杯正山小种也足以与抹茶细沙水果卷之类的甜点相调和。在姚家混得久了,宋小武毕竟是长了些见识,知道别看这家茶楼已经是挺高级了,一杯茶的价格也高得令人咋舌,说不准依旧不能算十分正宗,便又笑道:“外面的茶不能要求太高,权当解渴就好。”   三人闲聊着,气氛倒也融洽。孙瑶看上去气质清冷,实际相处起来却令人觉得温和细心,从容得体;宋小武虽于绅士风度上没什么造诣,不过因为与年轻女孩真正的来往并不多,对方在他眼里通常与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没什么不同,是需要他留心照顾的,故而误打误撞倒成了一派天然的体贴周到;至于袁珂更不必说,宋小武简直想对她的每一句话都连声附和,到后来自己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拍马溜须之嫌了,只得生生打住。   没过多久,孙瑶的男友便也到了。宋小武见他也是上次一起骑马的人之一,便以为其余的人也在后头,不想他却是来接孙瑶回去的。   宋小武看看脸上一点儿意外之色也没有的孙瑶,又瞧瞧同孙瑶挥挥手道别过后转回来打算继续方才话题的袁珂,有点愣:“就我们俩了?”   “对呀。”袁珂笑得灿烂,“涮羊肉不许赖账哟!”   宋小武觉得,袁珂可能有点喜欢他。   他本来不想这么自恋的,可是袁珂已经约他出去过好几回了,说起来都是些找个人陪着一起吃喝玩乐的事儿,人家姑娘也是提得大大方方,难道自己还扭扭捏捏地推脱?然而宋小武感觉得到,他和袁珂好像有点亲密过头了。   这可不对劲儿了,小爷是个GAY但小爷不需要闺蜜啊。至于别的关系,咱家里那口子还在烟熏火燎、任劳任怨地赚钱养家呢!   和袁珂又一次看完一场英雄电影出来,正好大家都还情绪激动思想简单,宋小武拐弯抹角地问出了袁珂家里没有任何亲戚从政,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几十年里袁家人也没有从政的意愿后,准备回去再找姚简探探口风,要是袁家既没有能力又没有动机影响到姚家人仕途的前提成立,宋小武便打算向袁珂暗示一下自己的性向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拿这事儿去问姚简,一个上赶着拉他一起发财的电话便来了,宋小武一看号码,挺意外的:哟,彭赛!   姚老爷子发现小儿子近来似乎很有点儿公务繁忙的意思。前些天是陪着晋州袁家的女儿到处玩,这个老爷子是知道的,更别说宋小武每次回来都会名为抱怨实为汇报几句,当然这抱怨也至少有七八分都是真的——女孩子在逛街这方面可能天生有性别优势。宋小武在老爷子跟前撒个娇诉个苦,也是想暗示自己下回能不去就不去了。   至于最近几天宋小武在忙什么,老爷子不知道,姚简倒瞧出了一点儿苗头:宋小武找高秘书旁敲侧击了一把经济政.策的事儿。   小孩子也想攒小金库了。姚简心里暗笑,原想叫高秘书悄悄替他把一把关,犹豫片刻到底作罢了——让他自己出去历练历练,哪怕就是纯粹碰碰运气,总不是坏事。   宋小武想赚钱不假,可他也不至于被冲昏了头脑。彭赛给他介绍的生意太诱人了,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钱生钱,所以宋小武不得不琢磨彭赛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跟以前一样捉弄他?不,不可能,人如今好歹是个大老板,分分钟就是进出几千万的事儿,能有这个闲工夫?   再说自己现在不是平白多了个靠山吗...那就还剩一种可能,这胖子是冲着姚家来的。   宋小武本可直接问姚简这事儿靠不靠谱,然而出于某种宋小武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心理,他决定自己掂量着拿主意。   生意经上的问题,宋小武先问了问袁珂,又在高秘书那儿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担保,最终还是觉得这桩买卖完美得不可思议,直到这天早上跟姚老爷子在桌上吃饭时,听老爷子教导姚简说:“这无非还是个制度的问题,外面的人传得神乎其神高深莫测,你难道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宋小武方才突然有了点儿茅塞顿开的意思,回头数了数自己户头上的0,刚够入那么几股,嗐,该出手时就出手,宋小武拿起手机,给彭赛回了个电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   宋小武这头搞投资,那头李天骐正忙招工,一张招聘启事贴出去没两分钟,进店里来问的就有七八个人,李天骐留下了两人,一个专管洗碗,一个招呼客人收拾桌子。   原本饭馆开了这些年,缺人手早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不过因为从前宋小武初来乍到时,什么活儿都不吭不响地就抢着做完了,一来是不愿意沉浸在外婆去世的悲痛里,二来也不想让李天骐觉得自己是个吃白饭的,李天骐一看,自然不能提招人的事儿再让这小孩儿多心。   如今是房子已经攒出来了,店面也是自家的了,还有点余钱,扩大生意的打算这才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留下来的杨婶儿和小付恰好是同乡,不同的是杨婶儿在京城生活多年,自称是什么活儿都会干,小付则是刚从家乡出来,想先试着和客人打交道,正好学习北边儿的方言,李天骐见杨婶儿没有意见,便点了头,答应两人都先试用一周。   添了两个人,自然要告诉宋小武一声。李天骐刚拿出手机,号码还没播,宋小武的电话就已经打过来了:“大李子...”   李天骐“嗯”了一声,觉得宋小武好像鼻音有点重,便问道:“感冒了?”   宋小武听见这句,鼻子都要气歪了:多长时间没见了,难得电话里能发个嗲,还被那个榆木疙瘩当成感冒,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有点闷闷地答了句:“没有。”   却听李天骐又问道:“那你要回来了?”一句话又让宋小武瞬间阳光明媚:“下午再看情况吧,我爸最近都闲着呢,我争取能溜出来。”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是把一开始就打算说的话说出来了:“大李子,我真想你。”   “嗯。”李天骐余光看见杨婶儿和小付往来忙活的声音,忽然觉得手机的温度有点烫耳朵,心也跳得有点快。   “唉呀...”这么个回答让宋小武又忍不住耍起赖了:“什么叫做‘嗯’嘛,你就不能痛快点儿,到底想不想我呀?”   “想。”李天骐的声音不高,里头含着的温柔缱绻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习惯。   电话那头宋小武呻.吟一声:“我觉得我要幸福化了。”又一个翻身坐起来:“宝贝儿,小爷今儿下午一定回来见你,你要等我。”   “好。”李天骐挂了电话,笑得毫不自觉,对杨婶儿二人道:“下午老板要回来,正好一起吃顿饭,互相认识认识。”见二人面带疑惑,又解释道:“我跟他是一起的,不过他不是每天都在这儿。”   原来是合伙开的,小付点点头,心里想着。杨婶儿却瞧着李天骐的一脸笑意犯了嘀咕:刚才那电话不是老板娘打的?   宋小武出来的时间有点晚。老爷子下午兴致颇高,听见宋小武又要告假,非要他先陪自己下棋,赢了才能走。宋小武这样的臭棋篓子哪里赢得了?全凭耍赖悔了两回棋,好歹赖成了一场平局,姚老爷子见他急得几乎要抓耳挠腮了,总算是开了口:“去吧去吧。路上别着急,注意安全。”   等到宋小武喜孜孜地坐在玄关,刚打算穿鞋时,林阿姨正好洗了水果出来,道:“外头太阳正大,把水果吃了再走吧。”宋小武只得乖乖坐回来,拣了几颗提子塞进嘴里,一面听着林阿姨继续道:“这个季节的太阳最容易把人晒伤了,哪禁得起这么往外跑,倒不如下次把你的朋友请到家里来玩,也好互相认识,吃顿饭不是?”宋小武含糊地点点头,又瞧瞧老爷子,显然是默许的样子,心道:见是早晚要见的,就是得等您先把血压控制稳了再说。   坐地铁又正好遇上下班高峰。紧贴着宋小武挤进车厢的是一对显然刚吵过架的年轻情侣,然而此刻两人却依旧不得不站得亲密无间,没有可供冷战的空隙。宋小武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有一条新短信,却不是李天骐的。   李天骐刚把一瓦罐白果煨鸡端出来,就听杨婶儿说有电话找他,接过来一听,果不其然是宋小武:“刚才接电话的,是新招的服务员?”   李天骐还当他没法儿出来了,听见这么个问题,方才放下心来,道:“是。招了两个人,正等你回来了见一面呢。”   “我还不想回去。”宋小武道,“大李子,你到惠风广场来,我在三号楼梯上来左转的甜品店里等你。”   提议出来吃甜品的人自然是袁珂。宋小武本打算婉拒,转念又想,择日不如撞日,他喜欢袁珂这个朋友,无论坦诚相待的结果是什么,总比始终态度暧昧要好得多。   挂掉电话,顺便在书架上抽出两本杂志给袁大小姐送过去。   袁珂眉眼弯弯地接过杂志,故作夸张地道了谢,随即却原形毕露地挨个挑剔起了上头模特的打扮姿态乃至神情气质。   宋小武笑得有些心不在焉,又忽然被袁珂抓着胳膊使劲摇了摇:“我说你还看不看呀,那个男的挺帅啊。”宋小武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外看去,没见着什么帅哥,就看见李天骐朝他们这儿走过来了——当然啦,李天骐长得也算好看的。   “当然啦,你长得也算好看的。”宋小武听见袁珂在他旁边不怎么真诚地说道。不过宋小武此刻没心思计较这种有的没的,他站起身,冲李天骐挥挥手,等李天骐走过来时,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袁珂。”   又对淑女派头摆得十足的袁珂道:“这是我的男朋友,李天骐。”   彭赛拉宋小武入伙的那笔生意,即便不算是一锤子买卖,也是差不离的概念。宋小武数了数到手的钞票,心说幸好这种生意做不了长线的,否则如何得了?他这时候也算回过味儿来了,猜到彭赛此举多半都是赔罪讨好的意思——嗨,他宋小武算哪根葱,竟然也有别人小心翼翼来琢磨他记不记仇的时候?宋小武嗤笑几声,不过谁也不嫌钱多啊。   在床上翻了个圈儿,宋小武靠在床头拿起电话:这回能白赚一笔钱袁珂也算半个功臣,他哪敢不主动邀请袁大小姐赏光出来吃顿饭?随即才猛然想起来,自从上一次见面后,他已经有两周多没和袁珂联系过了。   当时最先打破尴尬局面的是李天骐,他微笑着对袁珂点头致意:“你好。听小武说起过你。”   再正常不过的客套话。然而宋小武很清楚,李天骐如果事先知道,是绝对不会赞成自己这么冲动的行为的,他只是从来不会为已经发生了的事责备自己而已。   两人重新坐下后并没有再待太久,袁珂尽量保持神态如常,却依旧时不时地目光游移,三个人仿佛失去了可以谈论的话题,桌上的甜点也全都味同嚼蜡。分别的时候宋小武知道,他破坏了一次本可以很轻松的聚会,又浪费了本就短暂的和李天骐在一起的时间。   但是他早已无法忍受了。他们没有生活在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时代,生死、贫穷、疾病也没有将他们分开,他们之间也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然而在这个美丽、繁华、欣欣向荣的世界里,他们却不能仅仅是牵着手,走在阳光照耀的马路上,转转看看。   宋小武打电话给姚老爷子,撒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而后关掉手机,搂着李天骐的脖子:“大李子,我想秀恩爱。”   李天骐大致猜得到宋小武心里在想什么。他原本没有奢求过太多,原本只觉得陪伴比承诺更重要,可显然他太低估了宋小武是多么看重诺言的一个人——不是说给对方听的誓词,而是源于珍惜的固执坚守。   他们从甜品店出来后走了很久,跟一群放了学的中学生挤在一起吃了一碗拉面,再往江畔走,看见卖风筝的卖小吃的收摊回家,有拾垃圾的老人在游客走过后将瓶瓶罐罐装进手里提着的口袋里,宋小武在江边蹲下好几回也始终没有找到可以打水漂的石头......他们在华灯初上的时候才走到了大桥,又从璀璨辉煌走到了灯火阑珊,他们走得不急不慢,偶尔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最开始好好牵着的手逐渐演变成了两个人拼手劲、拼灵活性,想方设法地不被对方拍、捏、拧、挠到,却从来没有真正松开过。   最后他们走到了他们在星河湾的新家,嬉闹着进了门,又都挤在卫生间里匆匆洗漱一把,直到宋小武打开主卧门时,他才知道自己长久地错过了什么: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从床单被套到对枕,映入眼帘的无一例外都是纯粹得剪不断化不开的大红,既庄重又热烈,在尚未来得及开灯、只有隐约的月光照进来的房间里,像一场最古老的婚仪,原始而隽永。   “前段时间铺的,现在气温升高了,睡着要嫌热,改天换下来吧。”李天骐跟着走进来,语气仿佛平淡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却被宋小武从侧面一把抱住,贴在耳边问道:“我应该早点回来的,是不是?”   李天骐答得认真:“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会觉得晚。”宋小武这一问,本是一半感动,一半撩汉的意思,不料会被李天骐毫无自觉的告白当场击中,怔忪之际,嘴唇被温柔地轻吻住,宋小武旋即主动加深了唇舌纠缠,一面笑着含糊道:“新婚之夜不来激烈点儿?”   李天骐显然被这四个字激到了,按着宋小武倒进床被里的力度无法控制地变重,谁知太过舒适的床极大地诱惑着宋小武疲累酸痛的肢体,他闭着眼,捧着李天骐的脑袋胡乱又亲了两口,便另投了被窝的怀抱。   “小混蛋。”李天骐一时啼笑皆非,咬了咬他又薄又圆的耳垂算是泄愤,随后还得把他的胳膊塞进被子里,自己也跟着躺下来,顺手把人圈在怀里搂好,汹涌的欲.望如潮汐般渐渐退去,他甘愿等,什么时候都不觉得晚。   而城市另一端的姚家,姚简在确认宋小武最终进了星河湾小区之后,便关掉了剪辑过的监控录像,起身捏了捏自己的晴明穴。   时间已经不早了,老爷子接到宋小武那通电话后又急又气,姚简只得劝道:“小孩子难免想出去玩一玩,您别太担心,要保重身体。”   老爷子看向他:“他是跟什么人去玩的?”   姚简几乎没有犹豫:“还是彭赛他们几个,就是不知道袁珂在不在。那几人别的长处谈不上,不过给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小武有丁点闪失。”   老爷子听了,脸上没多少表情:“保证安全就行。”他将后背缓缓靠进沙发里,忽又苦笑一下,道:“他也是翅膀硬了。”   姚简没有多言,私下又嘱咐林阿姨记得夜里劝老爷子早点休息。在宋小武来姚家之前,他是看惯了老爷子这种态度淡然的模样,况且自己也从不擅长讨父亲的欢心,此时便不必做一些无用功。   如今知道了宋小武现在的位置,查产权的事情不着急,可以让人留到明天去办。姚简洗漱一番,锁上卧室门,关床头灯,戴眼罩,慢慢躺下来,万物沉寂,无声亦无眠。 第15章 第十五章   宋小武起床时,除了小腿还有些酸之外,浑身再没有别的不适了。他坐起身来,趁着李天骐不在,又把整张床都翻了一通,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自己昨晚累得直接睡过去了,白白辜负了满床大红色的事实。   大李子那个闷骚的家伙肯定会忙不迭地把这套床单被套都换掉。宋小武垂头丧气地想着。   “醒了还赖床呢?”李天骐站在门口,道:“快点洗脸刷牙,下来吃饭了。”   “那咱们新房的第一顿早餐,吃什么呀?”宋小武把两条直溜溜的长腿露出来,光洁的皮肤比脸上要白一个色,搁在大红的被子上,若略掉那条大甩卖时买的裤衩儿,倒确实算得上有几分诱人。   李天骐没忍住在那两条腿上拍了一巴掌:“什么时候了,直接吃午饭。”催完了,又转身出去了。留下宋小武委委屈屈地趿着个拖鞋去洗漱,顺手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十一点二十,是刚好能吃午饭了。   回姚家之前又到饭馆里晃了一圈,以至于宋小武重新踏进那扇双开的黄花梨木大门时,客厅里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三点四十。   好在老爷子不在客厅。宋小武正好这么想着,就遇上给阳台上几只鹩哥添了食进来的林阿姨,立马低了头,一副乖乖认错的老实模样。   林阿姨嗔怪地看他一眼,指指茶几上的点心碟子:“刚送来的白云酥,你先吃吧,等茶泡好了,给你爸爸送进书房去。”   姚家就没人爱吃甜的,从前宋小武没来时,哪有人会把这么甜腻的点心留下来。宋小武有点惭愧,对林阿姨的话连连点头,正要坐下,姚简从自己房里出来了,站在楼梯口对宋小武道:“跟我来。”   “寿春胡同那个房子...”姚简的书房就在他和宋小武的卧室之间,宋小武进了门便规规矩矩地站好,一副准备好了接受教育的姿势。   姚简见他这样,到底不忍心再责备他了,略一思索,决定说得委婉一些。却发觉宋小武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猜到他肯定把房产证一收,压根还没有去看过,便解释道:“就是爸爸送给你的生日礼物。那边的产业是我一个信得过的熟人的,所以爸爸出了这笔钱,具体的手续都是我让人去办的——怎么你名下已经有一套房子了?”   宋小武因他知道自己和李天骐的事儿,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痛快点头承认了:“李天骐买的,写了我的名字。”   姚简不禁皱眉,随即又问:“是用他的钱?”   宋小武心说什么事儿亲爹那儿好瞒,哥哥这儿倒不好瞒了,面上只是笑了笑,说:“哪算得这么清,饭馆赚的钱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用的...”觑见姚简脸色不对,这才意识到这一场谈话的重点并不在房子这事儿上头。   果然,姚简道:“小武,爸爸不喜欢这种风气,所以你跟李天骐的事儿,我一直替你遮掩着。可你也别做得太高调了,将来结婚时,女家的面子总要顾全。”   “我...跟谁结婚?”宋小武忽然觉得听不明白他的话了。   “你不是挺喜欢袁珂吗?”姚简看他一眼:“你可以和她结婚。”   “哥...”宋小武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有太多的话可以反驳,一时倒无从说起,末了,他只能道:“我对她的喜欢,跟对李天骐的喜欢,压根就不是一码事儿。”   “可你终究是要结婚的。”好些天之后的宋小武再次听到了和姚简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这回是袁珂。   看在他们刚刚和好的份儿上,宋小武没有急着把否定的话说出口。他不知不觉地受袁珂的动作影响,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自己面前这份芒果班戟,随后发现自己并不会像她那样用叉子再连皮带馅儿地将班戟卷起来。袁珂把班戟送进嘴里,然后开始毫不克制地嘲笑他,眼角眉梢都是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宋小武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觉跟着笑了起来。袁珂在电话里说“你知不知道你伤害了我脆弱的心灵”时,语气其实是十二分的洒脱,至于洒脱之中又有多少分是佯装,还要认真计较也未免残忍——至少她同自己一样珍惜这份友谊,宋小武想,知道这就足够了。   但是袁珂也认为他会结婚。“知道李天骐是你男朋友,不用再炫耀啦。”袁珂白他一眼:“可你爸爸只会让你和一个女孩子结婚的,这点你就别想着有你耍赖的余地了。”   宋小武本不想继续这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话题,听到这句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可他总拦不住我公开出柜吧,我就不信还有女孩愿意嫁给我。”   “这可没准儿。”袁珂在京城待久了,儿化音自然而然地便冒了出来:“反正我是不介意嫁给你。”   “啊?”宋小武吃惊地看着她,却见对方一派淡然地喝果汁,一面指指新出舞台剧的宣传册:“下次去看这个。”   这种话都能拿来逗我玩儿。宋小武心道。   送袁珂回好友家的路上,宋小武忽然听见她说:“我小时候家里的生意没有现在这么忙,我妈就成天带着我到处去做指甲,我看那些美甲师给我弄过几回就学会了,而且我可以比她们画得都要漂亮又独特,可那又怎么样呢?我爸还是让我进京师大学读了个最冷门的古文学硕士。至于现在,我既不开美甲店也不研究古籍,顶多是闲着无聊,拿孙瑶她们的指甲练练手。”   她下了车,把各种装着瓶瓶罐罐的口袋交给过来开门的阿姨,又回身对宋小武道:“你是我真正的好朋友,所以我告诉你这些。”她随意地冲他摆摆手,便朝房子里面走去,“演出票替你一块儿留着。” 第16章 第十六章   接连遭到大哥和好朋友泼冷水,宋小武还郁闷不完时,就发现自家后院大概也要起火了。   最开始是某一天下午,宋小武回小饭馆儿时正赶上晚饭时间,生意又格外好,杨婶儿和小付倒茶、上菜连带腾桌忙得脚不沾地,宋小武进门一看,匆忙和她俩招呼一声便进了厨房帮忙去。   把递进来的菜单过了一遍,赶紧将该洗的、该剥的、该切的、该剁的,全都麻利地料理好,搁到李天骐顺手的地方,又听见外头客人喊道:“老板娘,再来一件啤酒。”   宋小武想也不想地便要往外冲,嘴里正要答应,就听小付道:“来了来了,您要的啤酒。”这才反应过来,瞧了瞧刚才吆喝那位客人脖子上的金链子,硬生生地把那句“叫谁老板娘呢”给咽了回去;又看了看小付——外头全靠她跟杨婶儿忙活,她不应声,难道让杨婶儿答应?   宋小武想是这么想的,可回到厨房还是忍不住嘀咕道:“我才是老板,你才是老板娘。”   李天骐没听清,道:“再多剥几瓣蒜。”   宋小武有点吃醋了,当他发现小付对李天骐的称呼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李哥”变成“天骐哥”时,他认为得和李天骐说说这事儿了:“天骐哥哥,过来和你说句话呗。”   彼时李天骐正把啤酒往冰柜里放,听见这称呼,险些一失手就卒瓦了两个酒瓶子,颇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来,道:“你等我一下。”   李天骐把新进的酒水都归置好了,又对小付道:“把桌子再擦一遍就关门吧,你早点回去。”   小付点点头,便拿上抹布开始忙活,因为宋小武一句话红了半天的脸这才渐渐恢复如常。   李天骐看在眼里,进了厨房,在宋小武还没开口前便提了句:“小付脸皮薄,你别随便笑话她。”   “哟,我还当你听不见她叫你什么呢。”宋小武一脸的不高兴,说话带刺儿却是头一回。   李天骐有点意外,只得道:“她要这么叫我,我总不能说不许吧。”不想这话反倒勾起宋小武对从前某些事的记忆,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她脸皮薄,要小心留意着;我没皮没脸,怎么着也撵不走,是吧?”   李天骐皱起眉头:“小武,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我能遇着什么事儿?还是你就觉得你没错,是我在找茬儿呢?”宋小武忽然委屈得要命:“我不是随便哪儿来的一只流浪猫流浪狗,给一碗食,心闲了摸两把就成。李天骐,我一直上赶着说我喜欢你,是不是就我搁这儿一厢情愿呢?”   李天骐怔住了,他不明白宋小武为什么会这样想,但他知道是自己让他感到不安,就像他刚来这里时,白天总是举止如常,夜里却不住地磨牙一样。   他抱住宋小武,用手轻轻抚娑他的背:“不是的。我喜欢你。”   门外传来碗碟相碰的声音。宋小武盯着那个方向,又怨恨又快意。   原本这天宋小武能出门,便是因为袁珂打电话约他出去,又在半路上变了卦。宋小武虽然挺高兴可以去找李天骐了,可再一琢磨,怎么都觉得袁珂的举动颇多可疑,倒像是有意在帮他打掩护似的。等到了饭馆儿,又闹出这么一回,宋小武是留下吧,心里多少有点介怀;走吧,偏偏还舍不得,就这么磨磨蹭蹭拖到天都黑了,外头万家灯火明亮璀璨,照着里面沉默无语的两个人,宋小武有点坐不下去了,起身“噔噔噔”上了楼。   李天骐看着他很快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怅然。他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一个人,更不要说诸如“取悦”、“宠溺”这样的字眼。尽管在外人眼里,李天骐甚至可以算得上能言善道,然而这不过是便于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一点谋生的技巧,实际上,当他面对的是真正亲近的人时,越是努力想表达亲昵,越是不知道该如何做起。   墙上的钟摆摇摇荡荡,李天骐看了一眼时间,想起宋小武连晚饭也没有吃,叹一口气,走进厨房重新打开了灯。   一枚鸡蛋,一颗番茄,动作熟稔得几乎不需要思考,炒出了锅,旁边锅里的水也刚好煮开,一把面下进去,小葱洗净切碎、再在碗里放好佐料的工夫,便可以捞面装碗了,又从小火慢煨的瓦罐里舀出一勺高汤浇进去,倒进番茄鸡蛋的打卤,撒上葱花,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最世俗不过的香气。   忽然想起宋小武控诉自己的话,到底是踟蹰了一瞬,而后还是又抽出了一双筷子,端着面上楼。   灯亮的瞬间宋小武躺在床上不禁动了动,他其实一直没睡着,仿佛专等着李天骐进来了继续不和他说话,然而此刻闻到一股香味儿,肚子便先于主人倒戈了,咕噜咕噜的,一声更比一声大。   他本来是故意背对着房门睡的,此刻不得不使劲儿用眼角余光去瞟李天骐,见他似乎嘴角微扬起一些,道:“起来吃点东西。”   宋小武留意到他手里拿了两双筷子,忽地理解到了点儿什么,心里那个疙瘩顿时不再那么硌得难受,嘴里却还要抱怨两句:“真抠,这么小一碗面还俩人分着吃。”一面麻利支起身来,盘着腿在床上坐好,就等着吃面。   李天骐脸上笑意明显更深了些,端着碗坐在宋小武对面:“这么晚了,吃太多容易积食。”宋小武正要分辩,却见他低头挑起面,连汤带卤地卷了一筷子,随即便递到了自己嘴边,一时竟傻愣着了,连嘴也不知道张。   “第一次喂人吃饭呢,你不习惯算了。”李天骐正要收回,宋小武哪里肯依,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张嘴便把筷子上的面条吞了个干净,嚼巴嚼巴,这会儿又有心情调侃了:“既然要喂,干嘛多浪费一双筷子?”不待李天骐回答,便又将筷子抓在了自己手里,依样卷起几根面,配着“啊...”的音,喂给李天骐吃。   就这么着,一双筷子在两人手里传来又传去,一碗面互相喂着对方吃,等见底时也凉得差不多了,李天骐原本设想的两人分享一碗面的温情风,愣被宋小武弄得腻歪得不行。   然而又如此令人快乐。空的碗被丢在一边,两个人早已拥在一起缠绵不休。李天骐发觉宋小武这晚有点较着劲儿,跟往回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粘在自己身上不一样,他死命地想压制住自己,想整个人把自己护在身下,旁人休想碰,自己也休想逃——宋小武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自己之前不该那么尖刻,但他也永远不可能多么大方。   可是被一个一百多斤的人压住的感觉是实在不怎么好,尤其是与此同时还有一样东西在锲而不舍地顶着自己的大腿根。李天骐甚是艰难地叹一口气,问道:“小武,你是不是想...”这话既不好意思,也没更多的力气问完,李天骐伸出一条手臂,去够床头矮柜,这才记起来这边的抽屉里根本没准备那样东西,本想暂且作罢,回头却瞧见刚明白过来自己话里是什么意思的宋小武,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欣喜若狂再到失落无比,不过是转瞬间,却像经历了何等大起大落一般,心里究竟不忍叫他白高兴一场,罢了罢了。“冬天买的护手霜,应该还剩了些吧?”   宋小武打开那支护手霜时,手都有点抖。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止一次与自己裸裎相对过了,而自己也不止一次期盼过和他真正地融为一体了,可是他会把第一次的主动权交给自己...宋小武用沾了足够多霜膏的手指,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去抚摸、轻探那个神秘而幽闭的所在,即使脐下那个地方仿佛已经汇聚了全身的血流,火热得几乎要流下汗滴来,他依旧不敢莽撞,依旧按捺着内心躁动不已,一点一点地开拓,不忘时时留心李天骐的反应:他的额头上也同自己一样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且不仅仅是由于紧张,更多的,还是忍耐,然而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宁和温柔,不肯露出丝毫的不适,唯有满满的包容——他任由自己作为,无论自己想要什么,他都肯给...   宋小武忽然觉得眼睛发胀:他怎么会有过这个人不在乎自己的念头,他怎么会?   真正结合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有喉头比哽咽时还要发紧的感觉。李天骐猛地搂住宋小武的肩背,声音哑得厉害:“不要急,慢慢来。”   宋小武“嗯”了一声,这一声回答得也异常艰难,但他却当真动得极其缓慢,直到确定这会是两个人的欢.好,而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纯粹的献祭。被拼命压抑的渴望一旦迸发便可摧枯拉朽,燃得天地间空无一物,唯有与一己之躯抵死缠绵的人,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发梢,他的肌肤,他的汗水与喘息。意乱情迷之际宋小武听不明白自己都喊了些什么,只记得情.潮逐渐褪去时李天骐轻吻了他的嘴唇,语中带笑:“傻小子。” 第17章 第十七章   当宋小武睁开眼后,发现李天骐破天荒地还在自己身旁睡得正熟时,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要知道这么些年,他就从来没能比李天骐醒得早过!运气好的时候,能够躲在被窝里偷瞄着刚起床、身穿老头式背心和宽大短裤的李天骐趿着拖鞋、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去卫生间洗漱,不经意展现出来的肌肉线条能让宋小武蒙着被子傻乐好一会儿;运气不好的时候,啧啧,那就是已经把早上要卖的包子烧卖馒头都上了蒸屉,豆浆和粥也各自下锅了的李天骐亲自上楼来,把还在床上跟周公套近乎的宋小武给拎起来,那滋味,想想都是又痛又爽...   “醒了就别赖床上。”李天骐正迷迷糊糊间被宋小武的禄山之爪骚扰得没奈何,一把将其拍开后,又道:“下去把馅儿剁好,菜洗了米淘了,再看看装豆浆的纸杯子还有没有,要用完了就等七八点钟给小樊打电话让送过来...”   “哎呀哎呀,你有完没完啊大李子?在这个充满特殊意义的早晨...我看看...四点钟,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李天骐便笑:“要是饿了,冰箱里有豆沙小粽子,别图省事,蒸热了再吃。”伸手摸了摸宋小武的头发,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再躺会儿起来,真有点累。”   宋小武听见这一句,立马心都化成酒心巧克力那汪甜酒了,满腔柔情蜜意没处使,又缠在李天骐身上——还不敢太用劲儿——说道:“那你睡吧,一会儿我把早饭给你端上来,牛奶桂花粥成吗?再来俩笋子包...让我再亲一口我就下去,嗯...”   心满意足的宋小武蹦蹦跳跳地下了楼,一边低声哼两句小曲儿,一边淘米洗菜剁包子馅儿,正准备把面团也顺便和了,就听见外头大厅里的电话响起来了。   怕吵到李天骐睡觉,宋小武连手也顾不上擦干净,赶紧出来一把捞起听筒:“喂?”   打电话的是杨婶儿。宋小武不知道她早上这么早就来上班,没开外面的门,把人给锁在店外头了。   挂了电话,宋小武赶紧去把外头的玻璃门和卷帘门都给打开,一面道:“婶儿您没等多久吧?唉,我哥也真是,这么早叫您来上什么班儿啊?这蒸包子熬粥的事儿...反正我得跟他说说,哪能让您这么辛苦。”   杨婶儿连连摆手,笑道:“这有啥可辛苦的?人上了年纪觉也少了,就是没来店里的时候,我也是这个点儿就起呢。你可别说人小李,拿钱干活儿天经地义嘛。来来,小付,进来啊,唉哟你别是脚站麻了吧?”   宋小武这才留意到门外头还有个人,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也不说话,自己居然就真没注意到。   两人一照面都难免尴尬,宋小武索性直接先一步往里头走了:“先喝点热水吧。有现成的粽子,我去蒸几个,暂时垫垫肚子。”   回厨房没忙活多会儿,李天骐就下来了。   将遮住面团的纱布揭开,看看面醒得差不多了,李天骐便对正把粽子从蒸屉里端出来的宋小武道:“先去吃饭吧,我把馅儿拌好了就来。”   宋小武回过头:“唉,不是让你多睡会儿吗?我一人儿又不是应付不过来。”   知道宋小武这话是出于体贴,李天骐便没忍心说出“你做饭我不放心”的话来,只是看着他笑。   宋小武忍不住又逮着他亲了一口,正要端上盘子往外头走,想起一事儿来:“以后别叫杨婶儿她们来这么早,一个有了年纪,一个又是小姑娘,一路上多少有点不安全。”   李天骐听见这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之前也没让她们来过,前段时间小付家里出了点事儿,之前租的房子没法儿住了,正好燕姐家里还有套一居室的,我就跟她提了一句,估计小付觉得欠了个人情,这几天大早就来帮忙,杨婶儿也就跟着来了。”   宋小武“啧”了一声,这欠的哪是“人”情啊。斜着乜了李天骐一眼:“唉,大李子,我发现你还挺爱干点儿英雄救美的事儿啊。”   “胡说什么?”李天骐自知比不上宋小武会耍嘴皮子,干脆不应战。却不防被人从背后缠住:“怎么就胡说了?小爷我难道不美?”原来宋小武以为英雄救美四个字勾起了李天骐少年时那些记忆,赶紧把话头往自己身上引过来。   李天骐偏过头,正和那张挤眉弄眼的脸对上,那么一双大眼睛使劲眨巴几下还真挺水汪汪的,又密又翘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忽闪忽闪,再配上挺秀的鼻梁下故意撅起的花瓣般的嘴唇,李天骐心想,美倒是挺美,可惜傻得厉害。不由得笑出声来,反手在宋小武腰上拍了一把:“吃饭去!猴儿似的。”   宋小武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又把盘子端起来,往外走了没两步,又回过来低声问道:“唉,那小付家里出什么事儿了?能帮就帮一回呗。”   李天骐摇头:“听说是她弟弟想在老家做个生意还是怎么的,她父母想让她回去跟一个村官的亲戚结婚,好拉关系。这事儿外人不好插手。”   宋小武便笑,揶揄道:“我说人怎么一口一个‘天骐哥’呢,敢情您就不是外人啊。”   李天骐被他说得一时语结,本欲解释两句,转念又想,宋小武何尝不知自己这么做不过是出于道义呢?换做是他碰上这事儿,只会比自己更急于拔刀相助——可他偏偏就不肯放过调侃自己的机会罢了。   几人吃过早饭,开了张。此时刚过劳动节,上班的上学的都改成了夏季作息时间表,店里生意的早高峰也就跟着提前了,李天骐专管收钱找零,宋小武和杨婶儿负责打包带走,小付则招呼堂食的客人。   忙了个把小时,宋小武又饿了,趁着暂时没客人,取下两屉鸡汁小笼包,招呼杨婶儿二人坐下歇会儿,吃点东西,又拿自个儿的筷子挟了个笋包塞给李天骐,再来一个桂花糖小馒头塞自己嘴里,这才顾得上去接被李天骐咬了一口的笋包。   “我洗个手自己来。”李天骐显然不是个习惯在公共场合秀恩爱的人。宋小武却不干了:“我都不嫌麻烦,你嫌什么?”一旁杨婶儿因笑道:“这俩兄弟感情可真好。”小付听了也跟着一笑,有些不自在。   我跟他可不是俩兄弟。宋小武想道。不过瞧见小付的神情,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把粥盛出来端给李天骐:“你要加糖吗?”“不用。你也少加点儿。”   “知道啦。”   下午还得回姚家。宋小武刚坐进一辆的士,还没报地址,就接到了姚简的电话:“还在外面?”   “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宋小武赶紧道。   “直接到恰容园来吧。有客人。”姚简道,“我让小曾来接你。”   宋小武听了,道:“那我在紫微路口等他。”又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裳,他贪凉,早早就换上了T恤短裤,又穿着双懒人鞋:“哥,要不我先回去换件衣服再过来?”   “不用了,”姚简却道:“没有外人在。”   恰容园从前是个私人园林,园主据说是明代时一位儒商,成祖迁都以后跟着来了京城,却仍旧怀念故土,在京城里修起这么一座园林来——倒也真是财大气粗。建国后园子自然是充了公,不过直到今日,也依然不是人人都能入园观光的。   宋小武跟着姚老爷子来这里吃过两次饭,多少算得上熟门熟路。这回被小曾带着坐上一艘仿古的游船:“姚老他们都在湖心亭里,咱们坐船过去。”   宋小武点点头,正好可以顺便看看四周的风景,不想放眼一望,最先瞧见的,却是远处游廊里一抹粉色的背影,依稀是个年轻姑娘的模样,正款款往屋子里面走去,在周遭的一片灰瓦白墙、绿树碧水之中,当真宛如早开的粉荷一般。宋小武不禁多看了两眼,又联想起姚简在电话里所说的“没有外人在”,不由冒出一个念头来:未来大嫂?   正想着,船已经逐渐靠近了湖心亭。宋小武走出船舱一看,只有姚简一人站在亭外台阶上,见自己过来,便道:“爸爸他们已经进会客厅了,你快点跟我过去。”   宋小武答应着,连忙和他一起往九曲桥上走。   姚简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看他:“冷不冷?”   “啊?”宋小武赶紧摇头:“不冷。”刚才坐在船舱里,风吹着两条腿,倒确实有点凉飕飕的,可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此刻看看姚简穿的衬衣和休闲长裤,宋小武觉得还是自己这身清爽——就是稍微磕碜了点儿。   刚走过花厅,就听到里面一阵爽朗的笑声,宋小武心想这是哪一位,怎么听上去和自己画风还挺一致的,不禁有些期待地继续抬腿往里走,想要一睹来客真容。   会客厅里的大体布局依旧是仿古式,姚老爷子与一位颇为魁梧的汉子居上座,二人似乎谈得正投机,见宋小武进来,老爷子这才住了话头,等宋小武上前来问了好,姚老爷子问道:“又替你大哥跑腿去了?”   宋小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多半是姚简替他打了掩护,便没敢再说什么。   老爷子又指指旁边的汉子:“这是你袁叔叔。”宋小武连忙道:“袁叔叔好。”自然得到了对方一番不遗余力的赞赏,不过因为这位袁叔叔言谈豪爽直率,听上去倒比从前那些高明含蓄的吹捧真诚几分,宋小武心里还有点美滋滋的。   正当此时,一道动听的女声从外面传过来:“姚伯伯...”宋小武闻声回过头,果然看见门口亭亭玉立的一抹粉色身影:“原来是你!” 第18章 第十八章   不怪宋小武起初没认出袁珂来,她这天穿了一条简单的连衣裙,配着的“白玻璃”项链也是清爽大方的式样,美则美矣,可宋小武总觉得和她平时的气质相差太多,好像,有点陌生。   不过在两人被老爷子打发出来“年轻人自己去玩”后,这种陌生感很快地便消失了。   两人没逛几步,便演变成了此刻袁珂坐在花架下,正屏气凝神地关注着一只潜伏在不远处垂蔓下的大白猫,那猫呢,也正屏气凝神地关注着前面草地上一只蹦蹦跳跳觅食的麻雀,不知是想捉来美餐一顿,还是也同某人一般,只是图个乐儿。   宋小武看着这幅画面,心里暗自偷笑,有意出其不意地吓袁珂一下,又觉得这一人一猫一鸟倒也有趣,要是惊跑了可惜不说,袁大小姐估计也不会放过自己,索性跟着她一起看,想瞧瞧最终究竟是叫这大白猫如愿以偿,还是让那小麻雀猫口逃生。   “呀!”不知是那只麻雀发现了别的乐子,或者是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氛围,忽然便扑棱着翅膀飞往别处去了,见此结果,袁珂下意识地抓住宋小武,低呼了一声。大白猫这才悠然地转过头,瞧瞧二人,圆乎乎的猫脸上灰蓝的眸子微微眯起,一副“总有刁民偷窥朕”的模样,而后才以一种睥睨众生的优雅姿态慢慢走开了。   “这猫是成精了吧?”宋小武终于忍不住道。袁珂噗嗤一笑:“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养出来的。”起身几步拦住大白猫离去的路,在宋小武有些惊讶的眼神中抚摸着猫儿柔软顺滑的背毛:“咱矜贵着呢,是吧,小宝贝儿。”   白猫显然被摸得很惬意,没有十分坚决地制止袁珂这种“犯上”的举动。   “这级别,不至少得叫个‘小王爷’吗?”宋小武看得心痒,也跟着蹲下来,试图捏一捏猫儿毛茸茸的耳朵,换来猫王爷一声极其不满的咕噜声,怄得他索性拍拍手,当场表示和猫儿划清界限。   袁珂看在眼里,因笑道:“这小家伙傲着呢,我跟它混了这么久,才勉强算是混了个熟脸儿...”   宋小武听了,好奇道:“唉,你以前来过这儿?我怎么一次都没见过你?”   袁珂一愣,半真半假道:“你当这园子谁都能进来随便逛啊?我爸进京上贡这么些年,今儿能和姚伯伯一起进正厅吃饭,还不是沾你老人家的光?”   说完果然瞥见宋小武表情有些微妙,袁珂自知这话不仅不讨喜,而且还有势利之嫌——可是至少是好朋友啊,不管是因为不愿隐瞒他太过,还是因为打算交付一点真心。   “上贡?我爸也有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宋小武的重点却在别的上头。   袁珂只得笑起来:“现在是没有的。”以后会不会有,又是以什么样的名目,旁人如果不点破,宋小武大概永远不会去想这些。   说来姚简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袁珂自然明白,自己一路被选上来,大概跟古时候选秀女也没有什么差别,在姚简看来,宋小武喜欢自己的话固然好,不喜欢再换一个更顺眼的来就是,单是自己这个人不太被当作一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在替宋小武打掩护时才发现,姚简竟然比她更早知道李天骐的存在,甚至对此纵容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手足情深?晋州圈子里听闻过姚简其名的,谁人不晓得这位是个极客气又极冷淡的人物?一个异母的兄弟罢了。至于说算计?那更是笑话了。   那么他对宋小武的婚姻究竟上不上心呢?一面嘱咐自己要对宋小武潜移默化、旁敲侧击,一面却并不制止宋小武与李天骐的往来...   袁珂一时不禁陷入沉思当中,再回过神来时,宋小武已经成功讨得了猫大人的欢心,正捏着一朵不知打哪儿扯来的小花试图撺掇着往猫大人耳朵上戴,袁珂忙不迭地阻止他:“小武,这猫是个男孩儿!”   宋小武一脸坦然:“我知道啊,男孩儿怎么了,就不能打扮自个儿、爱爱美了?你这也是性别偏见。”   袁珂一听,一时竟然还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再一瞧说出这番道理的人是个什么打扮,方才意识到这道理未免还是太单薄了些——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二人闲逛一大圈,屋子里两个半长辈的正事儿估计也谈得差不多了,遣人出来招呼宋小武与袁珂回厅里吃晚饭。   这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尤其是袁珂的爸爸,指着袁珂向姚老爷子道:“这妮子老嫌我是个大老粗,我还专门去结识了不少搞学问的朋友:有个医科大的老哥忒有意思,每回带研究生,专挑一男一女,讲究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刚巧见过当中几个,别说,那金童玉女的,光站在一起,就让人看得高兴...”   “唉呀爸爸!”仿佛不乐意父亲当着人揭自己老底,袁珂忍不住嗔怪地叫了他一声,因为是在姚老爷子面前不能随便放肆,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听上去单是撒娇一般,引得桌上几人都笑了。宋小武见连姚简都略勾起唇角看着自己,心里无缘无故有点毛毛的,老觉得有哪儿不大对劲......   这个季节的恰容园正是最宜人的。难得的几场杏花雨过后,就连被风吹雨打了数百年的白墙灰瓦也显出了一派明朗清新来,更不用说园内俯仰皆是的翠枝嫩芽,年年新发。此时月已上中天,皎皎如水,又有晚风习习,携着远处池塘的荷香而来,更妙的是如今还未到蚊虫肆虐的月份,住在园里的客人大可任由窗扉洞开,而流光芳香自来。   可惜这个季节对于有资格踏进恰容园的人而言,又正是公务繁忙之秋。布局精妙、处处柳暗花明的园子里,不过才住了姚家父子、袁家父女,一共五个人。   姚简刚洗完澡,便听见自己卧室的门被敲响了:“哥?你睡了没有啊?”   是宋小武的声音。姚简有些意外,答应一声,一面往门口走,一面将浴袍的带子重新系好。   宋小武端着碟豌豆黄,笑道:“本想下去随便找点吃的,厨房的大师傅非要给我这么大一盘,我一人肯定吃不了,哥,咱们分着吃吧。”   姚简瞟了一眼那黄澄澄的一盘点心,没说什么,让宋小武进去了,关上门,又倒了一杯热水,接到一半,又想着是不是该给宋小武叫一杯牛奶上来,回头却见宋小武还捧着碟子立那儿。   宋小武本来想坐茶几旁边的椅子,可姚简的笔记本和文件都放在上头,除此之外就剩一张床——谁敢在姚简床上吃东西啊?   姚简看在眼里,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将水杯递给他:“坐吧。”   “谢谢哥。”宋小武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才在姚简身旁坐下,随即把豌豆黄端到他面前,姚简拿起一块尝了一口,仿佛比小时候吃过的那种还要甜得多,勉强咽下去,问道:“爸爸休息了?”   “嗯。”宋小武点头,“晚上喝了点酒,睡得比较早。”姚老爷子和宋小武住的是套房,二人卧室只有一墙之隔。   宋小武看了一眼被姚简拿在手里的点心,又状似随意地问道:“唉,哥,袁叔叔的生意不是都在晋州吗?他想来京城发展啊?还是他想当官了?”   姚简闻言看他一眼:“你又听袁珂说什么了?”   宋小武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也没什么...”   姚简一哂:“你呀——这么长时间,但凡是合适的场合,爸爸总是带着你去的,虽说不要求你学会多少东西,不过咱们家的孩子,做人的格局总要放得大一些,不要沾染一些升斗小民的习气...”   “可我本来就是升斗小民啊。”宋小武忍不住道。   姚简被他噎了一记,而后不禁叹气:“你不要曲解我的话。”   “我没有。”宋小武道,“哥,其实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追求,小虾米也有小虾米的活法。我没什么大抱负,当个升斗小民,凡事图个问心无愧就够了。”   姚简看着他,沉默了一时,才又转了话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嗯...”宋小武本想慢慢套出话来,却没料到他会主动挑明,斟酌了一下,方才半开玩笑一般问道:“就是有点纳闷儿,从前你带着我出去,认识的人也不少,怎么就只有袁珂一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啊?难不成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姚简笑道:“不是还有彭赛吗?听说你们还搭伙做了笔生意?”   宋小武一愣,随即意有所指地道:“哥,我怎么觉得我的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呢?就好像彭赛他们都是你专门找来逗我高兴似的。”   姚简听得这话,并不置可否,见宋小武起身打算走了,也只是抬起头,叮嘱道:“回去重新漱个口再睡觉,动作轻点,别吵着爸爸休息。”   宋小武只得点点头,又迟疑着加了句“晚安”,这才带上门离去。   门开合的一瞬纵进来一丝微风,古式烛台造型的台灯也轻轻摇曳起了模样十分逼真的灯焰,唯一不同的只不过是这“灯焰”比真正的烛光明亮而清冷了太多。姚简回过头,将手里的糕点放回还剩了一大半的盘子里,而后合上了笔记本。 第19章 番外一 暗恋(上)   十七岁的某一天清晨起来,发现自己第一次梦.遗的对象是那个比亲哥还要亲、比亲爹还要敬的男人,你会怎么办?   十七岁的宋小武抱着被子在床上坐到被李天骐第三次叫下楼吃饭,终于如梦初醒般慌慌张张地答应了一声,随即飞快地将脏了的内裤和床单换下来塞进洗衣机里,然后穿戴洗漱妥当,强装镇定地下楼给李天骐帮忙。   若无其事地捱过大半天后,等到天擦黑了,这才趁着李天骐没留意,悄悄溜出门,贼头贼脑地在一个偏僻的地摊上用零花钱买了两本小黄书。   刚为自己对书里那些劲爆热辣的描写正常地起了生理反应松一口气,当天晚上,宋小武又做梦了,书里的男人女人此时被李天骐和自己所替代,甚至比起第一晚细节模糊的互相磨蹭,这回还有了更具体生动的姿势。   连续两晚都被这样烦恼又甜蜜的少男春.梦折磨得神魂颠倒之后,宋小武便决心不再纠结了,他喜欢李天骐,并且做好了长时间地藏起这份暗恋的心理准备。   相比宋小武的坦然接受,李天骐的暗恋要令人辗转反侧得多,哪怕对方至少是个女人。   经历过少管所的日子,监狱的生活几乎显得简单安宁起来,更何况李天骐一直表现得很规矩安分,也没有人会来为难他。   他只是沉默,沉默地接自来水喝,沉默地不分寒暑都只能洗冷水澡,沉默地和其他人轮流打扫浴室厕所,沉默地缝制一副副劳动手套。在无望的真空里,人想要做点什么的念头都会被一并抽掉。   真正的考验反而是在铁门打开的那一刻。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又重新将你淹没,而你沉浮其中,却什么也不能握在手里。   他穿着五年前失去自由那一天的衣服,在一条繁华的步行街上举了一整天的广告牌,用赚来的四十块买了一块白面饼和一张通往邻市的车票。   但是下车之后他就找不到家了。房子还在那里,但家人不在了。他昨晚在车站的候车厅坐了一夜都没有感到累,而此刻他开始看到太阳在天空上摇晃,然后猛然下坠。   本来就短了一截的衣服因为摔倒的姿势而暴露出更多的皮肤——很结实的,但是死气沉沉。他什么念头也没有,在路人的纷纷侧目中站起身来,缓慢然而目标明确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踏上台阶,走进门,找到摆着厨房用具的货架,拨开碍事的价目牌,拿出菜刀,扯开包装,握住刀柄,然后走回收银台。   “钱。”他简短地命令道,嗓音因为长时间的寡言少语而显得低哑。   收银台后的人颤抖着,一手去拉开抽屉,一手却始终护着自己的小腹,声音细弱可怜:“都、都在这里,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钱全部都被摆到台面上来了,有理成一叠的五十、一百,也有散放着的零钞。他用另一只手将它们乱七八糟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目光移到了那人的小腹上,那里圆润微凸,是不可能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的。   他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女人,怀着身孕。手里那把刀的刃口方向不自觉地移位了一分,他又将其重新对准,抢到了钱,然后又怎样呢?   门外有摩托车的声音传来,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并不引人格外注意,然而女人却立即听出这是她丈夫的摩托车声,她连忙对面前的年轻男人央求道:“钱你都拿去吧,把刀收起来好不好...我不会报警的...”她担心自己的丈夫会和这个男人起冲突,男人手里的刀会伤到自己的丈夫,哪怕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人面前只会唯唯诺诺,是个“老实巴交”的样子。   李天骐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一面看着那男人停好摩托车沉着脸走进来,一面继续用没有拿刀的左手把收银台上的钱随便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男人发现他的动作,迟疑了起来:“你、你是...”他本想质问对方是干什么的,却在意识到对方满身戾气、手里还拿着刀的时候立刻噤了声。   他被迫与李天骐僵持了片刻,女人再次试图圆场:“他是、是蒋晓梅的弟弟,你不认识的...之前说好来找我借钱的,现在来了...”   “哦,是这样、”男人不由自主地抬手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含含糊糊地嗫嚅着,“是这样...”李天骐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装好了钱,抬腿走了出去。   现在他身上的钱甚至足够在一个略有档次的餐厅里好好吃一顿饭,然而李天骐却未作任何停留地原路返回了车站,重新买了开往京城的车票,那个留给他的全部印象只有四面高墙的城市,如今却成为他唯一能够想到的流徙之地——他也不知道要用何种缘由解释。   再次见到超市里那个女人是在一家医院的食堂里。李天骐没认出她来,他的目光掠过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人们,并不停留在任何一张面孔上,直到听见女人情不自禁的一声低呼,李天骐这才低下头,以为自己撞到了人。   女人和他对视上,不觉后退了一步,笑容僵硬勉强:“对不起。”   李天骐没问她为何要道歉,端着刚买来的清粥继续往外走。   他在这家医院当护工已经有段日子了。最初的起因颇有些可笑:他是刚刚从“里头”出来的角色的事儿不知怎么被本地一群小混混知道了,又打听到了他从前的事迹,这伙人便跑来找他撑场面,然后他们就可以憧憬着大展宏图,称霸一方——自然,会有这种“抱负”的小混混们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小子,间或一两个才十三四的,才会以为攀上他这个因为故意伤人坐过几年牢的靠山就是了不起的事儿了。   李天骐当然没答应。他开始觉得成天喊打喊杀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幻想靠着拳头砍刀就能把一切的人和事都踩在脚下更是幼稚得可怜,但是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他还不知道。   他只是冷淡地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便打算下逐客令,然而被拂了面子的少年恼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即踢翻了脚边一个半朽的矮凳,一窝蜂围上来动起了手。   李天骐叹了口气。他没有闲心教育这群少年,也不至于教训他们什么,赶走这些气焰足够嚣张实际却只有三脚猫水平的人没有费太长的时间,除却一个瘦鸡样的小个子临了还不甘心,仗着手里有把砍刀,挥舞着在李天骐胳膊和小腿留了两道口。   腿上的伤半晌也止不住血,李天骐渐渐感到伤口周围有点麻,有点冷,知道自己解决不了了,这才起身出门,离开这片三不管地界里违章搭出来的一间“房子”,找到了路程最近的一家社区医院。   从食堂出来,电梯面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李天骐看了一眼,便拐向了楼梯间。普外一科在八楼,不算高,李天骐把粥送进病房时,还不到八点。   这次他照顾的病人是个直肠造瘘术后的,护理起来比较麻烦,李天骐原本不想接这份活,哪怕工资也相应地高许多——他对金钱没有多少渴望,只要够他生存下去就行,而生存下去之后又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他没有去想。   病人的儿子只守到手术结束后就不得不离开了,女儿大概再过几天才能赶回来。李天骐把主治医师来查房时又一次交代过的注意事项都写下来,等着病人女儿来时做交接。   而后两个护士进来给隔壁的病床铺床单,床头标号下塞进新的护理卡。李天骐原本没有注意,直到他再次看见在食堂里遇到过的那个女人,不觉皱起了眉头:这次他完全想起她是谁了。   倪燕得的是乳腺脓肿,因为拖得时间有点久,情况比较复杂。原本她该住在普外三科,因为那边已经没有床位了,才搬到楼下来,等着上面的医生每天下午过来换药观察。   见到李天骐时她仍旧有些害怕,除去李天骐来店里抢劫过这件事本身外,丈夫在他面前软弱而过后又诘难自己更令她感到齿冷,甚至自己住院几天,他只来过两回,加起来待了不到半个小时。   不过都不要紧,倪燕以为李天骐是床上病人的孙儿,心想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他,至少眼下他是不会再做出什么事儿来的,而对于丈夫陈俊青——她也该好好考虑将来了。   李天骐不知道倪燕想了些什么,他也并不关心。他照顾的那位老大爷恢复得还不错,习惯了肚皮上罩着个口袋之后,精神情绪也在逐渐好转,看着照顾自己多日的李天骐,便有心情想和这个年轻后生说说话。可李天骐并不想和他聊什么,除非必须,他甚至不愿意和任何人打交道。   于是陪着老人闲话解闷的事儿竟然落到了倪燕头上。她到底是心软,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跟小孩儿似的,能哄得他心里高兴了,甚至和照顾他吃喝拉撒睡一样必不可少,更重要的是,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对李天骐的惧怕不知不觉间也少了大半——只论他照顾老人时,态度虽然看不出温柔来,动作却十分细心且一丝不苟,怎么也不该是穷凶极恶的人。   李天骐倒没她以为的那么好心,不过是从小的家教让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半途而废或者偷工减料的习惯,年少轻狂时很多不以为然的道理,如今受了挫得了教训,也在不知不觉间遵循起来了。   现在唯一让他感到棘手的是,如何把抢来的钱还给倪燕。   当初那一瞬间被彻底遗弃的感觉让他有了破罐破摔的冲动,而在医院里的这段日子他终究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者说至少变得稍微麻木一些:这里每一天都有人在别离,父母、子女、爱人,无论生离还是死别,最终还是要茕茕独立。他可以一个人活着,别人不曾亏欠他什么,至于欠了别人的东西,也该还上。 第20章 番外一 暗恋(下)   老大爷的女儿赶到医院的时候正是中午,李天骐刚喂他吃了大半碗馄饨,老年人身体恢复得慢,故而现在才刚慢慢加些正常饮食。   年轻的女雇主进来首先道了谢,又蹲在父亲床边嘘寒问暖,李天骐等父女二人话说够了,才把记着医生交代的注意事项的纸条交给她,又详细说一遍了造瘘口该如何护理,女雇主听完了,很是希望李天骐能够在老爷子出院后继续照顾他,李天骐却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不想和同一家人打太久的交道,过于熟稔会给人以亲近的错觉。   他的下一任雇主已经和他联系好了,就等着他尽早过去。毕竟在医院里做护工的,多是年纪较大的,或者退休之后继续补贴家用,或者长年都在四处打短工,经历过了世态炎凉,又看多了非亲非故者的生老病死,难免在照顾病人时只做表面功夫,甚至于偷奸耍滑。李天骐既占了个年轻力壮的长处,在接触过的病人家属当中口碑又好,几个月下来,至少是不愁生计。   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倪燕回到病房,就看见隔壁床的章大爷一家已经都回去了,不禁松了口气,一方面是因为前两天老人有点不明原因发热,想必今天能出院,自然是因为医生已经找到原因解决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终于不用见到李天骐了。说来也奇怪,倪燕其实并不怎么憎恶他,只是成天里这么共处一室,而对方却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更别提有什么笑模样,到底有些尴尬。   倪燕这么想着,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她昨儿下午复查乳.腺彩超没什么大问题,医生便建议她可以回家继续调养了。   陈俊青今天不知怎地良心发现了,主动来医院里接她,这会儿正排队结账。倪燕把家里带来的几样生活用品收好,又打开床边带锁的抽屉看看还有没有漏下的票据之类,却见里头一张白纸下面,赫然放着一叠钞票。   倪燕有点糊涂了:这抽屉钥匙是住进来时在护士站登记领取的,要是上回住这儿的病人落下的,自己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数额还不小,得赶紧给护士站那边说一声,没准儿人都来问过好几回了。   正打算把钱拿出来,倪燕这才注意到,这钱里面还夹着一纸条:“还你的。”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日期,就是今天。   “哟呵,私房钱呐?”凭空一只手把钱抢过去,倪燕一惊,回头见是陈俊青,方松了手,免得这钱被二人撕成两半。又听他话说得半假半真,便道:“回回轮到你看店,一天收入都要少一截,我问你要过没有?你要自己身上留点钱,我也没说过什么,何苦这么倒打一耙?”   陈俊青听了,脸上便有点讪讪的,然而还是不想承认,赖道:“那我运气不好,只要是我看店,就没几个顾客来,你怎么能这么诬陷我?”   倪燕懒得跟他胡搅蛮缠,说回正事上头:“这钱是...蒋晓梅的弟弟还给我的,就是上回那个...”   “拉倒吧你!”陈俊青打断她的话,“你当我不知道上回那个凶煞是干嘛的啊,这种玩意儿...不对,你别骗我,这钱他能还你?你在哪儿碰见他的?”   倪燕摇头:“我也没想到他会还这个钱。不过,隔壁床之前住的那个老大爷,就是他在照顾,应该是他的家人。我看他还挺上心的,说不定本质不坏。”   陈俊青嗤笑一声:“本质不坏?这年头什么‘良心未泯’的可比脑筋有问题的少多了,我宁愿相信这又是个傻帽儿——或者是看上你了...对了,他天天都在这儿?我怎么没见过?”   倪燕斜他一眼:“你真有脸说,我住一趟院,你来过几分钟?”   “唉唉唉,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见话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陈俊青赶紧殷勤地提过倪燕手里的包,“走吧走吧。正好拿着这钱,咱们中午在外面吃,你这刚出院,也该补补。”   “你别这么随随便便就拿来花,咱们一天的收入哪有一千块?”   “那人愿意还这么多,你管他呢!”   第三次见到倪燕的时候,李天骐已经开始感到惊喜,随即则是意外于自己原来还能够这么容易地改变情绪——在见到倪燕之前,他甚至快要找不着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证据了。   他的任务是看着床上已经到了癌症终末期的病人——医生已经下了禁食医嘱,家属已经签字放弃了一切支持治疗——他只需要等到一旁心电监测仪上的所有指标都归零后,打电话通知家属赶来即可。   他长久地坐在单人病房的阳台上,外面的微风冲淡了房内浓郁的濒死气息,带给他些许遥远的、活着的声音,那是草木的、虫鸟的、以及人的喜怒哀乐,他无法触碰。   而此刻倪燕站在他面前,微笑道:“又碰见你了。”   李天骐没想过她会和自己打招呼,几乎有些迟钝地点点头。   他第一次意识到,被人承认自己的存在,会如此令他动容,然而他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从前自己是如何轻易便一呼百应的,或许他始终都没有会过的,不过是只有少年才有那么多的闲暇,煞有介事地制定下过家家游戏的规则,而后乐此不疲,且绝对没有想过,有人会践踏规则。   他想要对她说点什么,哪怕是毫无意义的话也好。然而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倪燕:“章爷爷他,身体还好吗?”她仍然以为上一次李天骐照顾的病人是他家里的长辈,故而再次在肿瘤科遇见李天骐,才有此一问。   “我,不知道...”李天骐摇头,“我只是护工。”   他的言语干瘪乏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其中的苍白无趣,可面前这个不过有数面之缘的人意外地没有转身便走,竟仿佛是愿意听他说话的。   他或许是沉默得太久,或许是孤独得太久,总之那个下午,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走廊里,向一个年轻但温婉得像母亲一样的女人倾诉他一切的所思所想:他想结束这份工作,离开这个地方——他自知已经足够冷漠,害怕时时刻刻目睹的生死离别会再增加他的麻木不仁——他不在意活得好还是活得坏,但他不愿渐渐变得不像自己,或者说,根本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那一天的阳光丝毫不明媚,甚至在医院这样一个特定的场合里,显得充满了未知的哀伤,但是,十分能触动情肠。   倪燕后来回想,是不是当时自己的关心与照顾能表达得再得体一些,或者换言之稍微疏离一些,就不至于让那个年轻的大男孩误会这一份感情,从而执着地、义无反顾地想要保护她,想要带着她离开原来的家,想要像骑士一般,挥着他的宝剑、披荆斩棘,将她从恶龙的桎梏中救走,然后把所有的宝藏与鲜花都献给她?   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回答,一个年轻的、经历过逆境也不曾被彻底剥夺他满心骄傲和坚持的男人,会向一个同样年轻的、美丽的、且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承认他的软弱,除了他爱她之外,还能用什么理由解释。   她同样无法否认,她曾为此动心过,不然便不会在那个一直被看作弟弟的男人偷偷亲吻她时,假装并未醒来。只不过并非每一次心动,都能最终开花结果。   她刚关上首饰盒,女儿便扑到跟前来向她告状说爸爸又把她的头发梳痛了,险些将盒子撞到地上。她笑,今天是她生日,丈夫送了礼物之外,还献殷勤地把做家务和照顾女儿的事都揽下了,结果还不是要她来善后。   重新给媛媛梳好一左一右两个小发髻,正要起身,丈夫陈俊青一边穿外套一边踱了过来,往梳妆台上瞟了一眼:“那个...又是李天骐送的?”倪燕懒得看他可谓精彩的表情,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过想想他最近表现都还不错,又加了一句:“看风格应该是小武选的。”   就那兔儿爷?陈俊青挺想嘴贱这么一句的,不过动了两回嘴唇还是作罢了,到底是前几年被李天骐教训老实了的。 第21章 第十九章   “我回来了。”宋小武开了门,抱起两个西瓜,胳膊上挂着一兜荔枝,靠在玄关处两下蹬掉鞋子换上凉拖,便径直进了厨房,一面打开水龙头冲掉西瓜表面的泥沙,一面对客厅里的李天骐道:“我把西瓜冻冰箱里了啊,晚上再拿出来吃。对了,卖水果的老板还告诉了我一个做荔枝酒的方子,你想喝的话咱们要不试试?不过这点荔枝可能不够,改明儿我还得多买几斤回来...”   话痨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宋小武忍不住从厨房里探出半截身子来:“唉,我跟你说话呢,大李子。”   李天骐仿佛这才听见他的话,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向他,神情却依旧有些复杂:“小武,我找到我妹妹了。”   李天骐有个妹妹。这事宋小武是在两人确定关系后知道的,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从前李天骐那么坚决地不允许自己叫他哥,无论是起初想套近乎还是后来的发自真心。至于别的,宋小武没有追问更多,他不忍心让李天骐去回忆曾经那个家是如何温馨快乐,而在那件事之后他又是如何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存下来的——说起来已经二十一岁,却被剥夺了最美好的五年时光,幸好机缘巧合遇上了倪燕——所以宋小武感激倪燕,更羡慕她可以是那个在李天骐最迷茫无望的一年里,陪伴过他的人。   “在哪儿呢?”听见这个,宋小武顾不上别的,在裤子上随便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赶紧走到李天骐面前。   李天骐的目光早已重新落回电视上,随即才道:“沐城中学。”   宋小武摸不着头脑,跟着往电视里一瞟,这才发现播的是一个地方台的教育频道,画面刚切回室内演播厅,他特意留意了一下主持人的名字——不姓李啊。   “她当老师了。”李天骐笑得有点惘然,“这几年一想到她,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也该长这么大了。”   “去找她吧。”宋小武在他身边坐下,拉拉他的手,“我陪你一起。”   沐城是个小县城,不过离京不远,一趟高铁再转一次客车就到了,近些年又发展起了旅游,倒也算是一条热门路线。   决定动身以后,宋小武又回了姚家一趟。他和李天骐现在已经搬进新房里,又趁着手里还有余钱,租下了小区旁新修的一间铺面,原来的店则被杨婶儿接手了,因此回姚家住也没有从前方便,不过自从上回袁珂爸爸来京城以后,姚老爷子倒也没再像从前一样时时刻刻都要求宋小武待在姚家,而是主动提起,无论宋小武想做点什么生意,都让姚简看着点儿就是。   大概老爷子也发觉了,不用宋小武每天按时应卯,这孩子反倒回来得更勤快一些。   中午吃饭时姚简也在,老爷子因问他:“老袁是不是要回晋州了?”   姚简答道:“十六号就走,好像是生意上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做主。我把践行定在十五号,恰容园当天空不出来,您是知道的,就改在了清松楼。”   老爷子点点头:“可以。到时我不在,你和小武好好招待就是。”又向宋小武道:“你袁叔叔喜欢你,你也不用太拘谨,有什么拿不准的,都可以问你大哥。”   宋小武一想,十五号就是三天后的事儿,去沐城往返就得两天,能不能顺利找到李天骐的妹妹还难说,只得道:“真凑巧了,我和朋友早说好了明天去沐城看看,票都买好了,又是头一回合作的,放鸽子的话总不太好...”   老爷子听了,道:“去沐城?路上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十五号总赶得回来的。”   宋小武连忙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袁叔叔要走,我能到场肯定尽量到,只是日程有点赶,怕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老爷子一哂:“你们那点小打小闹,真当我不清楚呢?”   宋小武猛然听见这一句,没由来觉得背上汗毛都炸起来了,偷摸打量了下老爷子的表情,也不见有什么异样,有点想问问老爷子是什么意思,又怕反而落了做贼心虚的嫌疑,只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低着头继续老实吃饭。   吃过饭又陪老爷子说了会儿话,宋小武便要往回赶。   李天骐已经买好了车票,给家里人的礼物也准备得妥妥当当,表面上怎么看都是一副从容得体的样子,可宋小武就是知道,这人只不过是会掩饰自己的紧张无措而已,要不然他就不会在百货商场里来来回回逛了将近四个小时,买的东西堆满了一购物车,却最终仍是确定不了该送哪些——还试图强作淡定地用一杯星冰乐安抚自己。   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安抚的人——可惜甜食对他无效。   最终出发的时候,一屋子礼物被带上的也不过是两罐好茶、一包灵芝孢子粉、一包燕窝,还有一对镯子,宋小武瞧了瞧剩下的一大堆,心说幸好买的都是久搁不坏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送——当然,也不是没想过万一送不出去呢?   宋小武知道李天骐肯定比他想得更多,甚至于昨晚根本没真正睡着过,只是他不愿意表现出来,那自己也只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上了车,宋小武才掏出一副耳机,不由分说地给李天骐带上:“听会儿歌吧,等到了我叫你。”   他给李天骐选的是首挺老的英文歌,因为他自己是一听英文就睡意连连,只盼着对李天骐多少也能有点作用。   李天骐当然和他不同,不过耳中浓浓上世纪末曲风的音乐缓缓响起,伴随着周遭安静而充满了喧嚣的暗示的环境,宋小武确实误打误撞地为他创造出了一种遥远的、略有伤感的,但又安稳熟稔,令人敢于暴露出疲惫与松懈的东西,例如回忆,和故乡。   宋小武轻轻合上杂志,见李天骐已经睡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李天骐此刻的心情,可理解归理解,却仍然无法感同身受,他像是天生脑子里缺一根神经,极少会为不确定的东西辗转反侧,渴望的就拼命争取,得到的就好好珍惜,至于怎么也得不到的,那也就只有接受事实而已。   宋小武不禁又想,别人谈恋爱也是这样吗?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能代替对方去高兴或者流泪?他偏着头,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李天骐,少有地思绪万千起来,直到列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李天骐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宋小武那张灿烂的脸:“醒了?睡好了吗?”   李天骐冲他笑了笑,摘下耳机,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早已听习惯了的京腔又重新变成了梁溪话,在四周不时响起,李天骐这才意识到,这一趟路程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远,那样艰难。他提起包,对宋小武道:“走吧,先去吃午饭。”   火车站周围的饭馆向来生意火爆,何况又是正经饭点儿,两人一路走过去,宋小武看着一家家铺子忙得热火朝天,连临时加的桌椅前都挤满了人,更别说还有不少打包外带的,不免有点眼红,对李天骐道:“唉,我之前听说咱家那边也要修火车站了?”   李天骐道:“这话传了多少年了,还不是没影儿的事。现在又新修了好些楼盘,哪还能修火车站?”见宋小武一副扼腕痛惜的神情,不禁笑起来:“赚钱的营生多了去了,都能让你占全了?再说真要住在火车站周边了,从早到晚都吵吵闹闹的,光是钱赚得多又怎么样?”   宋小武瘪瘪嘴,心说我就是钱串子了怎么着?一面继续四处看,方才走过的饭馆儿门口无一不打着正宗梁溪酱排骨的招牌,可惜宋小武吃过李天骐做的酱排骨,再看别的,甭管是梁溪还是什么溪,都有点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直到“糖芋头”三个字一出现,宋小武才顿时眼前一亮,连忙对李天骐道:“咱们吃这个!”   刚坐下来没一会儿工夫,老板娘便过来商量愿不愿意和别的客人拼桌,宋小武没异议,李天骐便点头答应了。两个年轻男人坐到他们对面,看样子是来出差顺带旅游的,正讨论着先去东林书院还是灵山大佛,听口音仿佛是晋州一带人氏。   李天骐点了两份糖芋头,又点了油面筋塞肉和萝卜丝饼,回过头来听见对面一个人问道:“哥们儿,你们也是出来玩的?”宋小武抬起头,正要说话,却发觉两个人明显都是等着李天骐回答的...好吧,反正我还什么都没说,没啥丢人的。宋小武心里想道。又瞥见李天骐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好在两边点的饭菜都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大家各自低头吃饭,倒也相安无事。   饭后又进了就在火车站对面的汽车站,售票大厅门外男女老少熙熙攘攘,赶车的、送行的、卖小笼馒头烧卖的、开黑车开旅馆揽客的,李天骐听着耳边不甚明白的方言争先恐后地问他“胡埭去不去”、“芳桥还差两个人,走不走”,一面摆手,一面拉着宋小武艰难地挤出人群——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地名究竟是哪几个字,而又是哪几个字,可以代表故乡。 第22章 第二十章   梁溪六中。   二人到达这里时正是下午三点多,刚解脱了一批高三学子,自然有更多前赴后继者继续寒窗苦读的生活,偌大的校园里安静无比。保卫处的工作人员隔着窗户问李天骐二人是做什么的,得知是来找学校老师之后,便让二人等放学开校门时再来。   宋小武本来打坐上客车后就慢半拍似的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且一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再听见对方这么一说,恨不得就地蹲下来缓缓,只是顾及李天骐这会儿只会比他更近乡情怯,到底撑住了没腿软,回头对李天骐道:“找个地方等着吧。”   校门斜对面的步行街上就有一家甜品店,装修得很有点文艺风,价格也在十多二十块之间,一向颇受学生青睐,不过因为此刻尚早,才有空位可坐。   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又点了两杯饮料,宋小武看了看神情有些茫然的李天骐,将一杯青柠汁推到他面前,打断他的愣神:“唉,给我讲讲咱妹妹吧。”   这就“咱妹妹”上了。李天骐终究不禁露出一点笑意,表情柔软了些:“什么妹妹,她比你还大将近三岁呢。我当初走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多一点,纯粹还是个小孩子,手又笨,只好留刚到耳朵的短发,发夹头花通通戴不了,早上起来梳子随便刮两下就出门了,偏偏还爱穿裙子,涂指甲油,我小时候的零花钱没少给她拿去买这些玩意儿,我妈知道了还要数落我,尽包庇她买那些廉价小东西,都是些有害健康的...”   他靠在卡座的椅背上,难以自抑地叹了口气:原来他已经离家十年了。记忆里小豆丁似的妹妹,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电视里接受采访时举手投足间都是落落大方,俨然大家闺秀;那么记忆里正当壮年的父母,是否同样开始老去,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   重获自由时他自觉已经被遗弃,找不到家,便唯有一个人活。不敢继续找,怕只会被当面再否决一次,更怕连面对面的机会都不会有。如今一经回想,这些年他只在极罕少的瞬间被偶然触动,忆起从前家中是何光景,却从不曾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家人,至少,看一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哪怕是隔得远些,看一眼也好。   他始终害怕。怕看见家人被自己连累,怕心里的坚持被现实动摇,怕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怕直面自己的质问:究竟如何才算惩恶扬善?   玻璃门边悬挂的手工风铃发出轻响,高个儿的男人微低头,从门口走进来,对吧台内的服务生笑笑,问道:“今天还有盆栽蛋糕吗?”   得知需要现做后,年轻男人点点头:“那正好,我今天有时间等。再来一杯棉花糖咖啡吧。”两样东西做起来都需要花费一点时间,男人道声谢,接过小票,便坐在宋小武二人背后的卡座里,安安心心地等待着。   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五点了,六中的校门缓缓打开,最先出来一批的显然是课业轻松些的特长生,而后是还有心情上体育课的初中孩子。李天骐和宋小武对视一眼,便都起身要往外走,不妨险些撞上一个刚进店里的女孩。   “天心!”原本等着蛋糕和咖啡的男人起身冲女孩挥挥手,却见女友只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回过头看着刚刚差点撞着她的男人:“你...哥哥?!”   甜品店唯一的缺点便是没有包间。眼下四个人坐到了一起,李天心坐在最里面,一面擦眼睛,一面笑道:“幸好认识我的学生都刚毕业,不担心被他们看见。”   调整了情绪,又将剩下的纸巾塞回男友怀里:“别傻愣着,叫哥。”男友反应过来,赶紧伸   手跟李天骐使劲握了握:“大哥好!我叫何洋,当公安的,现在就在这个区的分局里上班。我跟天心初中时就认识了,不过我俩没早恋...”挨了女友暗地里一胳膊肘,何洋这才打住,又和宋小武对视上了:“这位是...”   宋小武主动和他握握手:“你好你好,我叫宋小武。”   哦,不姓李就好,何洋心里不觉稍稍松了口气。   李天骐把他的表情全看在眼里,暗想看面相有点凶,人倒还率真,目光也挺干净坦诚。又看妹妹的模样,表面上一副说一不二的女王做派,可眼角眉梢全是小女儿情态,李天骐心里有了几分底,倒也不说破什么。   转向妹妹,问道:“已经开始带毕业班了?”   李天心一笑:“头一回呢,只是任课老师而已。咱们学校中级以上职称才能当班主任,像我这种小硕刚出来,还得工作三年再考中级。”语气中不乏撒娇诉苦之意,李天骐便劝慰道:“慢慢来,当班主任太辛苦,也不是非要...”   “唉唉唉,你们俩坐一块儿去好了,”李天心作势要把男友流放到对面的椅子上:“怎么都是这样的话,连敷衍人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在女友的嗔怪面前,何警官向来毫无招架之力,只会既宠溺又满足地笑,坐他对面的宋小武觉得有点看不下去,默默低头喝饮料。   正说话间,大群的学生已经一波接一波地涌进了甜品店,原本安静的地方顿时闹哄哄起来,卡座、吧椅上几乎都塞满了人、书包以及各种课本、试卷,间有大杯小碟色泽各异的饮料甜点。   李天骐几人占的卡座地理位置本就抢手,再加上又都是成年人,在一片清一色的校服当中格外惹人注目,四人只得起身,大有把地盘还给年轻一代之感。   六中对面一条街上便矗立着一个大型购物中心,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可谓应有尽有,便捷倒是很便捷,然而诱惑力也实在太大,于此地求学,大约还非得有点闹中取静的境界不可。   李天骐兄妹俩站在街边说话,何洋与宋小武二人则忙着拦车,无奈来来往往的的士挺多,空车却一辆也遇不着。最近打车软件倒是挺火,可随之而来的各种被司机劫财劫色甚至危害到人身安全的报道也层出不穷,李天骐自然不答应让自己妹妹坐那些车,哪怕有个当警察的男友跟着也不行——至于这位警察本人:事事和大舅子站在同一战线,才能把大舅子争取到和自己一条战线!   李天骐看看不远处那两个没多会儿就熟络起来的背影,有点感慨地对李天心道:“以前也梦见过你有男朋友了,不过梦里头你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有点让人接受不了...”   李天心闻言在他胳膊上轻轻擂了一拳:“我小时候也不丑好吧!”   李天骐摸了摸她的头发:“不是丑,是太小了。”随即才后知后觉,即使是兄妹,成年以后再做这样的动作,似乎都过于狎昵了些,何况他们还分离多年。   他放下手,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东西交给妹妹:“镯子是开口的,大小应该差不多,你喜欢就戴上,不喜欢的话搁着也行。这几样是给爸妈买的,”太久没有把这两个字说出口过,此时竟然觉得口齿有些含混不清起来,“你也一起拿着吧。”   李天心没伸手:“哥,你可别说你不回家了。”   李天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总要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吧。”又看了一眼刚拦下一辆车的那两个人,“再说小何也在,不好当着他的面闹得不像样子。”   “你不用担心他...”李天心下意识地反驳,却又不肯解释其中缘由,只道:“回去吧,哥。”还像小时候那样的口吻,仿佛只是缠着他要买某样东西。   “哥,东西我来提,你先坐上去吧。”准妹夫跑过来想献殷勤,麻利地提过李天骐手里的东西放进后备箱里,而后又忙着替他开了车门,一股冷气顿时袭上来,李天骐来不及拒绝,便感觉到手被人拉住了——是宋小武,他跟着妹妹他们一起鼓动他,但他同时握着他的手。   李天骐努力定下神来,对宋小武微微点头,宋小武这才坐进去——他对的士里头的味儿始终有点过敏,靠窗坐多少能够给他一些心理安慰——李天骐也跟着坐下,李天心见状,自然打算让三个男人挤后面,自己则去拉副驾那边的门,却被何洋叫住:“天心,你挨着哥坐吧。”李天心不解其意,倒也没放在心上,依言和何洋换了位置,李天骐却多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扣安全带的准妹夫,明白过来。 第23章 第二十一章   李家父母住的地方算是老城区里最有历史的建筑物之一,胜在房子本身结实,朝向也好,除去已然锈迹斑驳的大铁门边丛生的杂草清也清不完,给好好的院子平添了一份幽寂之外,这里其实对老人来说,是最合适的地方。   李天心平时上班,只有周末回去一趟,和爸妈一起吃饭,再看看有什么家务能做了。两居室的房子收拾起来还算轻松,李妈妈又是讲究了大半辈子的人,每天都得把家里整理得一根头发丝儿都找不着,根本没有李天心忙活的机会。这会儿学校里放暑假了,她才有时间在家里长住,陪陪父母。   李天骐坐在车里,看着两边似曾相识的街道,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差距变小了,差别也变模糊了,如今好像只能靠方言和饮食文化来区分地域,然而方言也渐渐向普通话靠拢,饮食习惯也在互相渗透,更有满大街的全国连锁和花花绿绿的外文标识。或许某一天,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从惊鸿一瞥中找到故乡的影子,然而哪里又都不是故乡。   他依稀想起来,从前听母亲说过,她的祖父母就是梁溪人,后来为了躲过征丁,将家里的大儿子——即李天骐的外祖父——送到了邻镇的药铺当学徒,后来外祖父跟着革.命军走了,又在松江府认识了当女工的外祖母,外祖父头一回主动打报告申请留在松江府,在糖果厂里当了个小小的股长,两人成家后生了个女儿,转眼新的一代人也长大了,跟着李天骐的父亲创业打天下走了。   两代人,为了理想和爱情,离故土越来越远,再次回到原点,却是因为他所带来的不光彩。   终要面对这么一天。   下车时,李天骐抬眼看了看四周的几栋楼,都不太高,上方露出大片的天空很蓝,阳光澄亮,一点儿也不像是傍晚的光景。   院门口的铁门上锈了一层又一层,然而干净光滑,推开时也不会作响,李天心走在最前面,四个人进了最里面一栋楼,上了二楼,李天心敲敲门:“妈,开开门。”   李天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无声地咳了几下,仍觉得嗓子里不利落。   “天心啊?”门里头脚步声近了,“怎么又忘了带钥匙?”铁灰色的防盗门打开来,李天骐竟然恍惚有些认不出那人。   “妈,哥哥回来了。”   鬓角已经生出了白发的妇人对女儿的话置若罔闻,李天骐叫了一声“妈”,之后再努力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何洋赶紧跟着解围:“阿姨,我又过来蹭饭了。”妇人这才道:“都进来吧。”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李天骐方才真切地意识到:这确是他的母亲,记忆里那个始终举止优雅、打扮得体的年轻女人。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必早已听见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是以李天骐走进来后,站在他面前说:“爸爸,我回来了。”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十年未曾见过的儿子,平静得仿佛他和女儿一样,只是下班回来了:“嗯,坐吧。”又看了看旁边的宋小武,宋小武赶紧道:“伯父好。我是天骐哥的朋友,陪他回家看望您和伯母的。”李父点点头,带着点客气的和蔼:“路上累了,快歇会儿吧。”   又向李天心道:“冰箱里有水果,随你挑爱吃的,给你哥哥他们也端些来。”李天心答应着,起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便端了满满一果盆出来搁在茶几上,顺手拿走几颗葡萄:“我去给妈帮忙,马上就能开饭了。”   母亲自己做家务。李天骐从进门后就发现了这一点。家里没有保姆,是父母不愿意让外人住在家里,还是由于经济原因?他正欲起身去厨房看看,就听见父亲问他:“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开了个小饭馆,”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人,“和小武一起。”   “住哪儿?”   “刚在清府买了房子,搬过去没多久。”   李父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京城生活节奏快,你也别太累,自己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   之后便只剩下电视里新闻的声音。何洋正埋头专心剥葡萄,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剔透的果肉一颗颗放进旁边的白瓷小碗里,显然是给李天心的;李天骐坐在沙发上,长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偶或抬眼看向某处,都能被宋小武立即察觉到,而后情不自禁地跟着看过去。厨房里的母女二人不时说几句话,声音太小,都被切菜、炒菜声盖过了。   李父将三个年轻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他的儿女都已经长大了。   饭后李天骐帮着收拾了餐桌碗筷,正要往厨房端时被李母拦住了:“去客厅看电视吧,我来收拾。”   李天骐顿了一下:这是进门以来母亲对着他说的第一句话,尽管仍旧透着疏远。   “我来洗,我来洗。”李天心吃掉最后一颗剥好的葡萄,擦擦手,将母亲跟哥哥都往客厅推去:“你们都歇着去吧。何洋过来给我打下手。”   “好嘞。”女友发了话,小何警官坚决立刻执行,一面跟着劝道:“阿姨您就坐吧,这碗要是都不让我洗,我下回还怎么厚着脸皮继续来蹭饭呢?”   宋小武看这架势,一家三口要促膝长谈了,这节骨眼儿上自己总不能说自己其实也不算外人,赶紧起身:“我当电灯泡去。”   厨房里的小两口看起来并不意外他会跟着过来。李天心站在水槽边,一面给何洋洗过的碗把关,一面问宋小武:“我哥知道你喜欢他吗?”   宋小武差点被噎着:“这么明显?”随即又有点得意:“那你没看出来他也喜欢我?”   李天心愣了愣:说起来也不是当真无迹可寻,就凭一点——谁会带着不相干的人一起回来认亲?壮胆吗?即便是最好的兄弟也不太合适,那么宋小武的身份就只剩唯一一种解释。只不过有兄控倾向的李天心不太乐意承认而已。   “那...你还在上学吗?”李天心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她始终觉得面前的人看着是不是年纪太小了点儿。   “啊?没有没有。”宋小武赶紧否认,“我挺早就认识...李天骐了,就一直跟着他,在饭馆里帮帮忙什么的。”当着李天骐妹妹的面儿,宋小武还有点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李天心听到这句,似乎有点触动:“我哥他,这些年也过得辛苦吧,好在有你陪着,否则一个人,太孤独了。”   宋小武便道:“其实他嘴上不说,心里头一直挺挂念家里人的,这么些年没回来,也是怕你们过得好好的,又被他给影响了。”   李天心听出宋小武这是清楚自家哥哥当初那件事的,心里对他的看法又变了一些:“爸爸妈妈当年原本也没有搬回梁溪的打算,后来又发生了点事,没别的办法了,可心里面,又哪会真的不想他回来呢?”   宋小武笑笑:“至少这回伯父伯母没不让我们进门,就算开了个好头。往后一有工夫就多回来看看,自然就不会再尴尬了。”   李天心也跟着露出了笑涡,暗道还当这小孩儿跟自己男朋友一般傻,人家关键时刻可比某人机灵多了:“我正想你们明天的车票能不能改签呢,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是得给爸妈一点时间缓冲缓冲。不过下回别再买那么一大堆东西了,又不是外人。”   宋小武点点头,又伸手往客厅方向指指:“他紧张。”   对方有心卖萌,李天心到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收拾差不多了,出去吧。”回头看何洋把碗碟筷子都归回原位,洗了洗手,掏出手机道:“酒店订好了,强子给推荐的,别的不敢说,保证百分百干净。”   “哦。”李天心有点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家里是两居室,自己周末不回教师宿舍,哥哥来了就只能住在外面。   宋小武倒只是有点幸灾乐祸:这殷勤献得真没点儿技术含量。   客厅里的气氛远不如厨房里自在,见宋小武三人过来了,李天骐便站起来:“爸、妈,那我们先走了,你们和天心早点休息。”   李父点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何洋便道:“我送大哥他们吧,天心你陪着叔叔阿姨看电视。”   李母不放心,连连叮嘱道:“院子里没有灯,当心点儿。”   “知道了阿姨,您别下来了。”何洋赶紧笑着劝道,“要不然我一会儿还得再送您上去。”   “唉,我不下楼,就在这儿看你们出去了就回。”   “妈,回去吧。”三人走到院子当中,李天骐回头时仍然看见母亲的身影立在那里,他想快点离开,好让母亲早些回去,然而心底却又有一种阔别已久的不舍,使他在关上院门时又朝最里面的楼上看了一眼,晦暗的夜色中,母亲抹眼睛的动作却格外清晰得刺进了他的心里,随之流淌出一种巨大的酸楚,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包裹其中。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何洋替他们订的酒店确实很干净,木楼梯、木地板,推开木门可以看见里面有很大的床、书桌和衣柜,桌上有玫红灯罩的台灯,穿衣镜上贴心地罩着镜套...不太像标准的酒店里的配置,像在普通人家里借宿。   宋小武正往洗净的瓷杯里倒水喝,李天骐走到书桌前,打算关上窗户,这才留意到窗外有一棵月桂树。   他认识月桂树是因为小时候母亲买回来的希腊神话里有相关的传说,他只记得里面那些英雄故事,倒是妹妹对月桂树这三个字向往不已,后来当真从植物园里认养了一棵月桂树方才作罢。   不知怎的,他竟觉得这棵树比起刚离开的那栋房子更能给他家的感觉。   家不过是有亲人等着的房子。然而又不止于此。他上学时完成任务似地读了太多书,忘了是《百年孤独》还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说,唯有经历过新一代的出生和年老一代的死亡的地方,才能被称为家。   他和妹妹出生在松江府的那个家里,而父母,是否会在这里度过余下的人生?   他今年已经快到三十了,父亲五十九,母亲五十四,年近花甲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他不能不想到这样的问题。   “是要下雨了吗?”宋小武见他许久未动,跟着走到窗前去,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层很厚,“晚上随便下,明天出发的时候能放晴就好了。”   说完,他回头看看李天骐,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脸:“笑一个呗,大李子,你都绷着脸一天了...”   李天骐抓住他的手:“别闹。”看他一脸不甘心的模样,又道:“你不也是夹着尾巴一整天了?这会儿又想起作妖了?”   宋小武“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唉,你现在什么感觉?”   李天骐摇摇头:“说不清楚。”   将宋小武从窗台前拽进来,关好窗户,拉上窗帘,李天骐回身理了理床铺:“有释怀,也有点遗憾。”   宋小武坐到床边:“你是不是觉得应该早点儿回来?其实按我说吧,晚也有晚的好处,不多出这几年的经历,没准儿想法也就不一样,说不定你跟你家里人还要互相怨怪。”   “也不光是遗憾这个。”眼看着这床是没法整理了,李天骐干脆也跟着宋小武坐下,想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小武,家是什么样子?”   “你啊。”宋小武想也没想,张口便答。   李天骐似乎有点意外,转过头看着他,饶是宋小武,这下也难免不好意思起来,勉强解释道:“以前是外婆,现在才是你。”   他是只在乎人,不在乎地方。李天骐原本也知道他骨子里是怎样的执着,只是一时间听到对方如此无心而炽热的表白,究竟仍是动容。抬手摸了摸宋小武的脑袋,李天骐道:“洗澡去吧,明天还要坐几个小时车,早点睡。”   宋小武答应一声,从床上起来,又笑道:“是该洗了,今儿在你爸妈家里我就顾着出汗了,对着空调吹也没用。”   李天骐看着他走进浴室里,又探出头来冲自己眨眨眼:“一起洗?”   “去。”李天骐有点无奈地赶他进去,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压着的东西总算移开了点儿,他呼出一口气,心想,慢慢来吧,好歹又见到了。   宋小武冲着凉水,惬意非常地闭上眼睛,又浑身上下淋了一通,这才觉得把暑气从体内给赶出去了。他其实没打算真邀请李天骐进来一起洗,否则自己哪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洗凉水澡,无非是想逗李天骐笑笑而已。   一身凉气地从浴室钻出来,宋小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蹲在行李包前掏干净内裤,难得自己也觉得一丝.不挂的样子有点臊。   李天骐倒是已经司空见惯了地打他跟前走过去:“穿个背心,外面的床难保干净。”   随手关掉大灯,只留床边一盏壁灯,李天骐拿着换洗衣服,打开浴室的门,却连半点水汽也没看见,声音顿时沉下来:“小武...”   “啊,累死了,睡觉睡觉。”宋小武赶紧往床上一蹿,麻利卷起被子整个人都裹进去,假装眨眼间就睡熟了。   李天骐洗得很快,动作极轻地回到床上时,宋小武其实还睁着眼在发呆,在他伸手过来关壁灯时才赶紧闭上。静谧的黑暗里,宋小武听见李天骐的呼吸渐渐平缓,却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否则自己这会儿还睁着眼不睡觉是为了什么?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不禁慢慢将手伸过去,放在李天骐的手背上,随即便被对方反手握住,十指交错,轻轻地厮磨。宋小武转身朝向李天骐,对方也正在这时侧过头来,两人自然而然地吻在一起,宋小武另一只手抓着李天骐的胳膊,李天骐的肌肉线条并不夸张,却非常结实有力,宋小武完全可以说是迷恋这种感觉的,他将手继续向李天骐的背部游弋开去,同时也感觉到李天骐的手贴在他的腰上,滚烫而熨帖地摩挲,唯独掌心几处薄茧划过肌肤时的微刺感,平添了几分难捕捉的引诱。   宋小武忍不住低哼了一声,头埋在李天骐的颈窝里慢慢蹭着,一边把腰也扭了两下,又是想继续被李天骐这样抚摸,又是觉得痒痒的想躲开。   李天骐已经将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背心带子从腋侧给拉到了一边,低下头去,用舌尖逗弄着宋小武胸膛上的那一小点——宋小武老是分不清两人的背心,随手捞着什么就穿什么,也不管合不合身,不过李天骐却区分得很容易,宋小武穿过的衣服无论怎么洗,总会留下他的味道。   像水果糖一样的味道。李天骐专心致志地将浅色的一点吮咬得完全凸起来,这才放过如同被压住肚皮的大猫一般耍赖挣扎的宋小武,安抚地摸摸他的脸:“乖,别怕。”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食指便被宋小武一口叼住了。   宋小武心里确实有点抖,虽说一直以来成天盼着跟李天骐没羞没臊的人就是他自己,可临到跟前了,他还真没多少底气说搁胸口那儿一个气儿瞎蹦跶的肉疙瘩完全是因为兴奋才这么死命撒欢,一点儿也不掺杂什么紧张不紧张的。   万一他不是绝世名器怎么办?自打青春期发现自己喜欢上原本借十个胆子都不敢喜欢的人之后,宋小武的许多“理论知识”都是从那些缺页漏行、措辞粗浅甚至语句不通然而内容极其详实且天马行空的地摊文学上知道的,哪怕前面已经开过一次荤了,他对某件事的认知依旧存在严重偏差。   可是被李天骐这么直接简单地安抚一句,宋小武又重新有了嘴硬的勇气:不就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嘛,就算自己不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李天骐不还得接着喜欢他?   这么一想,宋小武决定可以稍微发挥一下,叼着李天骐手指的牙关松开了些,改为用舌去勾缠,然而自己做起来仿佛并没有预想中的那种撩人效果,宋小武正想着,就看见李天骐笑了一下。   就算窗帘的遮光效果非常好,房间里一片黑暗,宋小武也十分确定,李天骐笑了。   从计划来梁溪开始,宋小武尝试过许多方法逗李天骐开心,李天骐也在努力配合地笑,却始终不像这一刻一样,不想前因,不问后果,只是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而笑。   宋小武扑回他身上,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嘴唇印在他的锁骨、喉结、下颌,无法自抑地贴在他耳边:“我爱你...天骐哥哥。”   和宋小武在一起后,李天骐也陪他赖过不少次床,却没有像今天这样,当真是睡到快十点才睁开眼,低头一瞧,宋小武的下巴正搁在自己的胳膊上,趴着床睡得面色潮红,李天骐皱起眉,赶紧在他额头上探了探温度,还好没有发烧,心想今后再不能像昨晚那么不知节制,明知这家伙只管撩拨人完全不计后果,却还跟着他胡天胡地闹了大半夜。   宋小武被他的动作弄醒了,神色依旧有些迷糊,想是自己也觉得趴着睡不舒服,正打算翻个身,立刻就觉得浑身肌肉又酸又胀,这才想起之前和李天骐疯到了什么地步,顿时委委屈屈地扯着李天骐道:“大李子,好难受啊...”全然不记得当初眯着一双大眼睛,水色朦胧地撒娇说“还要”的人是谁。   李天骐见他难受,赶紧起身抱过他,摆成侧躺的姿势:“我给你揉揉。你在床上多休息会儿,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   宋小武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又道:“腰揉完了再给我按按尾巴骨上面那块儿,被你撞得好疼。”心里其实乐开了花,背对着李天骐笑得呲眉咧嘴的——谁规定身上难受就不许心里头高兴了?   李天骐任劳任怨地给宋小武揉完了腰,按完了尾巴骨,又捏完了两条腿,顺便趁宋小武没留意时拉开他内裤后缘往里面瞧了瞧:半夜宋小武睡着之后李天骐又出去买了支消肿药膏回来给他涂上,这会儿看着已经没那么肿了。   李天骐放下心来,起身穿好衣服,又把枕头叠起来放在床头,一边对宋小武道:“困的话就再睡会儿,平板也给你搁这儿了,要玩就坐起来靠着枕头玩,不许窝在被子里。我去买早饭,你想吃什么?”   被伺候得舒舒服服、飘飘欲仙的宋大爷咂咂嘴,道:“糖芋头。”   随即被李天骐一票否决:“那个东西不好消化,还是我看着买吧。”   那你问我干嘛?宋小武一脸哀怨地看着李天骐进浴室洗漱完毕出来,却不料已经准备走人的李天骐又回过身来,在宋小武脸上亲了一下。   宋小武完全没反应过来,李天骐已经看似一派自然地开门走了。   留下宋小武一个人窝在床上笑得直抖:大李子依旧又纯情又闷骚,出门时还不是连先迈哪只脚都犹豫了一下?   抖得幅度太大,不慎牵动了某个不可描述的位置,宋小武顿时嘚瑟不起来了,唉声叹气地重新趴在床上: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那股浪劲儿呢? 第25章 第二十三章   早在宋李二人打京城出发前,从梁溪回京的无论是高铁、动车还是普快票都一律买不到了,二人没办法,只能赶紧抢下了十五号这天的两张汽车票。   尽管如此一来在沐城上车后便不用再转车了,可宋小武一想想那快八个小时的车程,还是直发怵。   何况自己这会儿还算得上是“身有微恙”。宋小武正愁着,就见李天骐在里侧的座位上铺了一个坐垫,回身朝宋小武招招手:“坐着吧,东西我来放。”   宋小武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依言坐下了,这才偏头看着正往头顶架子上搁行李的李天骐,又回想起上次自己这样那样李天骐后的第二天早上,李天骐还是挺早就下来跟他一起忙活生意了,不禁自省道:“是我不是一个合格小攻,还是大李子不是个合格小受呢?”目光瞟到李天骐因为手臂上举而隐约露出的结实腹肌,宋小武瞬间释怀:“管他呢,先摸一把再说。”   身随心动,不想爪子刚挨着地儿,就被李天骐一把捉住:“别浪。”宋小武哧哧笑个没完:这话估计大李子昨晚就想说了,不过当时那情形,谁真肯么?   手腕被攥着收回来,李天骐在他旁边坐下了,却仍旧没放手,只是沉默地看着宋小武,目光有点危险,宋小武本能地夹起了尾巴,安分了没两分钟,又故态复萌地凑到李天骐耳朵边上,低声道:“唉,可惜忘了带大红床单……”李天骐捏着他的手明显又多了两分力度,面上却完全不为所动:“睡会儿吧,等到了服务区再给你买点吃的。”   之前只喝了一碗黑鱼粥表面那一层稠稠米汤的宋小武被提醒了,又摸了一颗话梅糖出来,撕开包装塞进嘴里,然而还是一点儿也不打算睡:“大李子……”却被李天骐武力镇压,在脸上摸了一把:“睡。”   哦。宋小武心里颇不服气地应道   看着宋小武闭上眼睛,眼珠子却还在薄薄的眼皮儿底下左右乱转,李天骐无奈地暗叹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宋小武这会儿有点躁动,只不过其中缘由宋小武恐怕自个儿都说不透彻,而他心里却清楚得很,昨夜宋小武意乱情迷时吐出的那三个字,烙铁似的,烙在他心尖上,想绕也绕不开。   正因为曾经太恣意妄为,太不可一世,受过教训后才这样矫枉过正,瞻前顾后,从不肯正视宋小武目光里的爱恋,妥协到不愿承认这种所谓“喜欢”已经深到远超过它的定义,李天骐始终试图把一切控制在能够让宋小武快乐而将来也不必付出惨痛代价的程度,却又始终没能守住节节败退的底线,他被自己困住太久,总算肯抬头看一眼,这才醒悟:宋小武会有怎样的际遇因缘,将来会走怎样的路,都不是自己一路替他规避那些“不好”的选项便能保证一帆风顺的,他不能以为宋小武着想的名义,剥夺那些他心甘情愿付出代价也要尝试的权利。   至于将来如何,李天骐清楚,至少自己不会是做逃兵的那一个。   车子开了三个多小时,在服务区停下休息二十分钟。李天骐见宋小武懒洋洋地窝在铺了垫子整个都软乎乎的座位里,惬意地打了个呵欠,显然不打算下车去,便叮嘱道:“我下去一会儿,你自己留点儿神。”   “嗯,知道啦。”   李天骐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后在商店里买了点饼干奶糖牛肉条之类的预备晚上吃,又见老板在收银台旁边还搁着一台榨汁机,老板娘正忙着把切块水果往里放,李天骐便又掏出钱买了一杯,虽然价格明显宰客,好歹算是新鲜无添加。   回到车上,却见宋小武不知何时跑到后排去了,正帮着他旁边的女生和另一个坐着的女生吵架,李天骐略一皱眉,随即注意到的却是一旁那个形迹可疑的男子,这班车的乘客不算多,李天骐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张脸。   男子原本就没得着手,正有离开的打算,又察觉到李天骐的目光,连忙若无其事地错开,摇摇晃晃地往中间那扇车门走过去。李天骐也没追,任由他下车走了。   站宋小武身边的灰色短发女生这才一拍他的肩膀:“谢了啊,帅哥。”又对还没搞清状况的长卷发姑娘道:“唉,妹子,下回坐车别把包搁在背后。耳机声音还放这么大......”   长发女孩这下才明白过来,刚刚对方跑过来莫名其妙冲自己发一通火,是在提醒自己看好手包,顿时红了脸,赶紧道:“对不起,刚才......”   灰短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儿,我刚才那样是挺神经病的,本来也可以假装认识你的过来打个招呼,又怕那小偷看出来我在帮你嘛。”   李天骐听出了个大致经过,心里头比起另外三人更清楚那名男子十有八.九是个惯偷,还不是单枪匹马,说不准这服务区附近就有人家的据点,往后再路过这儿倒要多加小心些,只不过眼下暂且不必说破了,白让他们三个提心吊胆。   面色如常地走过去,唤道:“小武。”宋小武回过头,一脸惊喜:“诶,这儿还有现榨果汁儿卖啊...”从李天骐手里接过来,“怎么只买了一杯?你呢?”   “我喝绿茶,这个太甜了。”李天骐打开袋子,由着宋小武在里面翻:“有奶糖啊!”拿出来仔细一瞧。还是红豆味儿的。   宋小武麻利地拆了包装,给身旁两个女生各分了一把,又塞给李天骐一把,他自个儿衣服没兜,直接从李天骐那儿拿倒方便,剥了糖纸扔进嘴里:“你吃一颗呗,这牌子的不是特别甜。”   四人自然坐到了一块儿——确切地说,是宋小武和两个女孩觉得特别自然。李天骐只是跟着宋小武来的,倒也无所谓。   将两人的行李连同坐垫一起拿过来,李天骐将坐垫扔在宋小武要坐的位置上:“下个收费站估计还有人上车,别多占地方。”   这倒是实话,在沐城上车的乘客并不多,司机为了效益考虑,路上自然还要捎带些人,这也是车上座位可以不按号来的原因。   他动作顺手,理由正当,宋小武也就一脸坦然地继续坐垫子上,跟坐在前面的两个女孩讨论起了长卷发刚刚正看着的那个综艺节目——打肿了“脸”充胖子没什么,但轮到屁股遭罪,他可就万万受不住了。   来的时候宋小武一路只顾着偷偷心疼李天骐还不觉得,这下回去的车程变长了,方才想起来李天骐在外头是一贯的“闷而不骚”。宋小武哪耐得住嘴巴的寂寞?可劲儿撩他也不是没想过,却也没怎么坚持下来——不是宋小武脸皮变薄了,而是万一把李天骐撩火了的后果他还是没胆承受。   故而这后半段车程能遇上两个年纪相仿又聊得来的姑娘实在算是意外之喜,宋小武高兴得有点忘形,甚至还故意引着两个女生的话头往一边试图当背景板的李天骐身上扯,就是吃准了李天骐绝对不会当着人的面儿说他什么,至于回家以后...天骐哥哥也不舍得啊!   一路有说有笑时间过得飞快,下车时几人还不忘挥手道别,灰短发有些好笑地看着长卷发明显还想找高点儿那帅哥留联系方式,却终究不好意思主动开口的模样,干脆揽住对方肩膀往另一个出口带:“走啦,姐妹。人都走老远了。”没瞧见那两位才是一对儿吗?   被看穿了的“一对儿”已经到了地铁站。李天骐正立在自动售票机前掏零钱,宋小武等在旁边把呵欠打得荡气回肠,末了摸摸肚子:“有点饿。回去先睡一觉还是吃点东西?真困啊...”   李天骐心道我看你还精神得很,有点无奈地薅了一把他的头发,将一张卡塞进他手里,提起行李:“走吧,回去了。”   八号线刚开走一趟,等待着的乘客暂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宋小武又精神了点儿,正预备再撩李天骐几句,对方已经把手机递到了他面前。宋小武愣了愣,这才瞧见屏幕上是他大哥的号码。   “你现在在哪里?”宋小武一声“哥”还没叫完,就听见姚简问道,语气似乎还...颇有点严厉?   宋小武赶紧答道:“已经回来了,等地铁呢...唉,我上去了...”   “站那儿别动。”姚简打断他的话,“我马上让人来接你。”宋小武一愣,姚简却不给他半点反驳的机会:“就站在原地,哪儿也别去。”   “爸爸身体好吗?”赶在姚简挂电话前,宋小武总算问出了他最关心的这一句,姚简顿了顿,语气放温和了些:“回来就知道了。”   姚简的车确实来得很快,只是除了司机稍为面熟以外,包括进地铁站来接宋小武的人他都全不认识,再加上对方明显不准备捎上李天骐的态度,宋小武难免觉得这种气氛有点让人不舒服,李天骐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嘱咐一句:“我在家等你,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   宋小武心里一路七上八下地回到姚家,一进门便见姚老爷子坐在客厅里,姚简立在跟前,二人正说什么,面色都有些严肃。   宋小武走上前去,叫了声:“爸爸...”那父子二人闻声都转过头来,神情却不相同:姚简皱着眉头,老爷子则是喜怒难辨。   宋小武越发有种不好的预感,谁想暗自忐忑了许久,最终却听老爷子沉声道:“今天太晚了,你先上去休息吧。”   “啊?”宋小武一头雾水,又转过头去看姚简,姚简却也对他眼里明显的求问信号视而不见:“去吧,有什么都明天再说。”   宋小武别无他法,只得依言上楼去了。   心不在焉地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刚摸出手机,就看见李天骐发来的短信:“太晚就别回来了,不安全。”   宋小武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儿蒙住,偷偷给李天骐打了过去。   “喂?”李天骐的声音很清楚,听不出有睡意。宋小武便道:“你还不睡啊?”   “马上就睡了,”李天骐道,“没出什么事儿吧?”   “不知道。”宋小武有点郁闷,“我感觉事情还不小,可我爸我哥都不告诉我,就让我早点休息,明天再说。”   李天骐沉默片刻,道:“知道你爸爸身体没问题就行,别多想了。既然要明天再说,现在就开始担心未免太早。”   宋小武笑了:“这话挺有我的风格啊。”   李天骐不禁也笑,温声道:“行了,快睡吧。”   挂掉电话,李天骐这才琢磨起来:雷厉风行地要把人带回去,又不是为了通知他发生的事情,自然只有另一种解释了。   宋小武一整晚都睡得不怎么安稳,第二天天刚亮没多久,他便自己醒来了,还记得若按原计划今天是要给袁珂爸爸践行的,不过不清楚是否临时有变动。   起来洗漱完了,正换衣服时,宋小武隐约听见老爷子在书房里头说话——“说话”二字还不太恰当,各个房间的隔音都不差,这么着还能听见声儿,只怕老爷子是动了大气。   宋小武连忙套好衣裳,开门往书房赶去,才到门口就听见老爷子道:“我自问从来没亏待过你们半点儿,该你的,早晚都是你的,小武有什么,啊?将来他还要靠你多照顾着,你急什么?你在算计什么?”   “爸爸...”宋小武象征性地敲敲门打断了话头,闪身进来,果然看见姚简隔着书桌站在老爷子面前,垂着眼眸,面色倒是一片平静,看不出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宋小武犹豫了一瞬,还是主动问出了口。   老爷子没说话,只看了姚简一眼,姚简方才开口道:“你们昨天在车上被人拍到了,放到了网上。”   宋小武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然而却还是不明白:他和李天骐都不是名人,拍他们做什么?又在心里琢磨了一番,不大确定地问道:“那...对爸爸的影响大吗?”   老爷子此时看起来火气压下去了些,问宋小武道:“你跟那个男人的事儿,你大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宋小武闻言有些意外老爷子关注的竟然是这一点,脑子里一转,赶紧道:“没多少时间...”   老爷子被气笑了:“你还替他遮掩,手足之情是这么体现的?”   “可这不关大哥的事儿啊。”本意是为姚简辩护,可话说出了口,宋小武也渐渐想明白过来:“我要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是我自己选择的,就算是兄弟,也不适合插手对方的决定吧...”   老爷子没给他长篇大论的机会:“好了好了,你真当我舍不得跟你算账了?好在这一次发现得早,那两张照片只有一些普通网民转发了,否则你让爸爸怎么腆着这张老脸去跟你袁叔叔解释?”   “不...”宋小武还想说话,便被姚简拦住了:“下去吃早餐吧,爸爸待会儿就要走了。”   饭后兄弟二人送老爷子出了门,姚简又接了几个工作电话,回自己房间处理了一会儿文件,十点多时才又出来。   宋小武已经重新换好了衣服,因为要见的人是袁家父女,姚简便也没再让人捣腾宋小武的头发,二人利利落落地出了大门,姚简自己开车,往早已预订好了的酒楼驶去。   宋小武这才有机会从他哥那儿探探消息,姚简倒不跟他绕弯子,掏出手机翻出一张截图丢给他:“你自己看。”   是一条微博,原文自然早被删了:“路上遇见超有爱的一对儿,正直,坦荡。我喜我喜。”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宋小武从李天骐手里接饮料,一张是他和前排那女孩聊得正欢,李天骐没什么表情地坐在旁边,目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两张照片都没有任何亲昵不妥的动作,然而两人之间的氛围却骗不了任何人,就是让宋小武自己看,他也没法理直气壮地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这两人就是特正直特纯洁的好朋友好哥们儿。   只是,“她怎么这样啊?”从照片的拍摄角度,再加上博主的头像,宋小武基本已经确定了拍照的就是车上遇见的灰短发女孩,一时有些气愤,可随即又有点无力:如今的社会风气看着像是对同性恋宽容多了,可实际上还是多少有点把它当作新奇噱头的意思,说到底,他们还是异端。他就是把这姑娘骂出朵花儿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姚简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出言道:“这次的事情解决了,你倒不必再过于介怀。不过爸爸虽然不多说你,你自己言行上也要留神些,好好表现,别再惹他生气。”   宋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哥,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我跟爸爸都说了吧。”   姚简这才正眼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原本我是打算走潜移默化的路线的,”宋小武道,“没想到出了这么个意外。这么长一段时间爸爸的身体都不错,三高也控制得挺好,我就干脆和他把底儿托了吧。”   “托什么底?”姚简反问道,“难道你要告诉爸爸你准备和那个姓李的长久过下去?”   宋小武有点被他的语气给吓着了,自打认了这个大哥以来,姚简给他的印象永远是游刃有余、波澜不惊的,这大概还是他头一回这么激动吧?宋小武的表情还有点傻不愣登的,半晌才继续道:“我又不是那种在外面随便乱玩儿的人...”   “你趁早收起这个打算。”姚简没再看他,握着方向盘重新看向正前方:“我也不多劝你,回去你自己好好想想。”   被姚简这么教训一通,再是自己大哥,宋小武也有点不高兴了。他原本还打算为平白受了老爷子的迁怒再跟姚简道个歉,可如今再提起不免又有谄媚之嫌,也只能作罢。二人一路无话,虽说平素二人相处时也不见得多么热络,毕竟姚简和自己这种话痨一比完全算是寡言,可像这么气氛尴尬的场面也着实罕有,宋小武竟不免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   好在酒楼的位置不算很远。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大门,自有大堂经理带着一队穿仿古对襟儿的服务员殷勤相待,不久袁珂父女俩也到了,又是一通寒暄礼让,虽说宋小武情绪不高,就连袁珂也有点恹恹的,到底四人都是知礼数的,一顿践行宴下来,仍旧是宾主相宜。   此后没过几日,老爷子从前的老部下们接二连三地携着家眷上门拜访,其中不乏从西南、盛京等地特意进京的,再加上姚太太也回来了,宋小武更是夹起了尾巴,老老实实地听老爷子吩咐去跟着招待客人,绝不敢主动出风头,至于自己和李天骐的事儿,则是一句也不能提,只能再按捺一段时间。   不过这一来二去的,宋小武多少看出了些门道:这么些叔叔伯伯,家里清一色养的都是女儿,再瞧瞧姚太太等女眷们的态度,宋小武不禁暗笑天道好轮回,从前是自己和袁珂被两家人明里暗里强凑成一对儿,如今也该轮到当大哥的尝尝个中滋味了。只是看那父子俩的反应,小的心不在焉,老的态度不明,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道阻且长。   沉浸在“我真是个文化人儿”喜悦当中的宋小武瞅着个空儿溜回了房间,摸出手机给他天骐哥哥打电话。   李天骐面前放着的是喜糖瓜子和一包硬壳中华。他抬起头,问坐在他对面的小付:“真的要回去了?”   小付没回答,只是偏过头,握住杨婶儿正给她理顺耳后碎发的手,握在手里,仰头对她笑了笑。杨婶儿眼圈还是红的,可也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了。   “你才十九岁。”李天骐看着她。他当然也知道很多农村先摆酒请客,等孩子都出生了,法定结婚年龄也到了,再一块儿领证办户口的做法并不少见,可从前小付不肯回老家结婚、甚至不惜和家里决裂时的态度有多坚决,他们都看在眼里。   可这一回听说母亲收梨子时从梨树上摔下来,小付请了假回去照看,短短几天工夫,再回来时就告诉他们,自己要结婚了。   李天骐其实猜得到,这里头发生的很多事都不该由外人多问,可是这姑娘就坐在自己面前,憔悴又绝望,还要强绷出平静的假象——他不可能连一丝一毫的惋惜都没有。   小付依旧是微笑,略显浮肿的眼皮使得她弯起的眼角有些下垂:“今年家里的梨子不卖了,我给燕姐送了一筐去,还有一筐就搁在厨房后面,李哥和婶儿尝尝吧,甜得很,等小宋哥哥回来了,他肯定喜欢。”   李天骐没再说话,恰巧手机响起来,他起身走到店外,接完电话,又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回来。   “这个你拿着,”李天骐将一个信封递给小付,“这个月的工资。”   小付看着那明显厚过头了的信封,没有伸手。   李天骐把信封直接放在她面前,而后坐了下来:“礼金我就不送了,这些钱你自己好好收着,如果有用得着的一天,总不至于无路可走。”   小付鼻子一酸,连忙转开头,将店里仔细打量了一遍,道:“这几天我没来上班,你和婶儿辛苦了。”   她调整好情绪,又见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四点二十,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这才拉住行李包的带子站起来,道:“我走了。”   “我送你。”   出门没一会儿便拦到了车,一路的车流也没有过于拥堵,然而小付坐在后座,看着副驾上的李天骐,看着道路两旁的繁华景象,她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太多来不及,抓不住想要的生活,等不来喜欢的人。   她提着很少的行李,揣着李天骐给的很厚的钱,站在火车站前,即将茫茫然地离开这个她曾经茫茫然地来的花花世界。杨婶儿始终搂着她,连声叮嘱:“妮儿,你好好的,好好的啊...婶儿过年就回来看你,你要好好的...”   小付眼睛涩涩的,却流不出泪来,在老家时,她就已经把眼泪淌干了。她只是回身抱住杨婶儿,有些贪恋她身上的味道,那是混杂却温暖的,有着勤俭持家但不得过且过的坚持。而后她放下行李,理理头发,带着笑容走到李天骐面前:“天骐哥,让我抱你一下吧。”   李天骐没说话,低头将她圈在怀里,小付慢慢搂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嘴角笑靥绽开:已经足够了,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念想。   她重新退开,听见李天骐道:“保重。”她点点头:“再见。”   这是她最平淡的告别,和最大的奢望。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小武,下来吃饭。”   “哦,来了。”宋小武从卧室出来,姚简见他还是情绪低落,便道:“下午我送你再过去看看吧,这几天应该还没有动工。”   宋小武摇摇头,勉强笑道:“其实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全是好几米厚的灰,算了吧。”   他前两天才知道,小时候和外婆一起住的筒子楼要拆了。被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催着团团转地办完了一堆手续,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巨大的惘然,赶在施工队开工之前再故地重游一回,却发觉小时候代表着归属的那间小小的屋子,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甚至找不出一件可以当作纪念品带走的东西。然而那些年里,因为有外婆的操持,他竟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少过什么。   本以为会物是人非,结果,连物也不似曾经了。   走到饭厅,姚老爷子和姚太太都在,宋小武赶紧收拾起脸上的颓色,安安静静地在老爷子左手边坐下。   “开饭吧。”老爷子仿佛兴致也不高,只朝着宋小武时还有点笑模样:“上回你说有甜味儿的那种酒又泡好了,陪爸爸喝一杯?”   宋小武有心逗他开心,笑道:“陪您喝当然好,不过我只要半两,不不,只倒两钱,要不这一下午又得睡过去了。”   老爷子哈哈笑起来:“两钱?亏你想得出来。也不值得人家小曹把酒坛子给你抱过来的工夫。”   宋小武有点迷惑地看着笑眯眯地倒酒过来的小曹,忍不住问道:“林阿姨呢?”   “你林阿姨家里有事儿,回去了。”老爷子说完,宋小武却觉得场面似乎又冷回去了,顾不得追问下去,而是换了话题:“哥,你尝尝这酒吗?好像比上回的醇些。”   姚简还没说话,姚太太却对他道:“下午你陶叔叔家的女儿要去看什么摄影展,就在你公司附近,你正好带她出去逛一逛,尽尽地主之谊。”   老爷子听见这话,便道:“又是在他公司附近。我这些老部下都是猪油蒙了心,全被你这么调来遣去的,带着一家老小挨个儿折腾到京里来,老的往我这儿跑,小的就往他跟前凑...”老爷子越说越怒,末了沉着脸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砸:“闹出这么大动静,像什么样子!”   姚太太这才正眼看着他,却完全不为所动:“什么样子?一个野种都能从各个州里一层层选人上来,我替我的儿子做这个主张罗反倒成笑话了?”   “妈,”姚简此时才慢慢开口,“我自己的主,我自己已经能做了。”姚太太这时已经重新冷静下来,姚简方才又道:“我陪您出去散散心。”   “不用。”她用手帕擦了擦手,淡然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今年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又不是要当和尚。”   那头宋小武正哄着姚老爷子,到底都是有经历有见识的人,这会儿也压下气了,四个人得以勉强平和地吃完这顿饭。   午后姚简送姚太太出门,宋小武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终究没能忍住,起身站到姚太太面前:“太太,没爹没娘的才叫野种,我爹妈是谁我都清楚,怎么也不该是野种吧?”   说完这话,宋小武便上楼回自己卧室去了。   宋小武到底一个人又跑回筒子楼去了。   屋子里灰尘味太重,边边角角还挂着一层又一层的蛛网,实在站不住人,他只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就又下去了。   楼道里的消防栓门已经关不上了,宋小武还记得当初离开这个地方的前几天他还养了一只蝙蝠在里面,这会儿再找,自然什么也不会有,缝隙里只有些不知是枯枝还是昆虫触角的东西。   他又往一楼的公共厨房去,这时已经不再是为了怀缅,而是更像从旁观者角度的一种全新探索。他已经找不到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的痕迹了,四周的环境甚至有些隔世般的陌生。   厨房里比其他地方更加脏。经年的油烟遍布在每一个地方,从天花板上烧断了芯的灯泡到地上最角落处贴着的半块瓷砖上;木头的碗橱已经被老鼠啃得斑斑驳驳,一扇橱门上的木板甚至被撕了一截下来,里面还剩了一个布满灰的白瓷碗,依稀还能看见上面“XX毛巾厂劳动模范”之类的大红字样。   宋小武站在唯一的那扇窗前,放眼望出去,周边都是模样差不多的筒子楼,低矮、半朽。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被自己骗走过一块蛋糕的那个神神道道的女孩,后来听说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死在了附近某块空地上。   他忽然感到一种成长过后的苍凉,但这种感觉令人即便伤感,却也不妨碍继续平静地走下去。   他走出筒子楼,然后回头好好地看了一遍这个地方,心里说:再见了,所有存在于他的童年里和梦里的东西。它们曾经使他的记忆混淆,似真似幻,但是却都使他走过来的路,清晰至今。   离开这一片筒子楼区后,宋小武看见了姚简的车。   “知道你还是要来这里,”姚简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坐上后座,“可也不该待到天都快黑了。”   宋小武也从后视镜里看向他:“哥,下午我说话没大没小,对不起了。”   姚简笑了:“我不能替我妈表态,接受你的道歉。你也一样。”   “我知道。”宋小武低了头,玩着自己的指甲,“我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小就听周围邻居熟人说得够多了,可他们说的再怎么全是事实,我也不能跟着说。要没她,就没我,我就是赖也赖不掉这点血缘,不可能像不相干的人一样,说她哪儿哪儿不对...”   姚简没开口,听他把这番话全说出来了,明显又有想把指甲往嘴里送的趋势,这才道:“多大的人了?”   宋小武一愣,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放下来,听见他大哥又说:“下周末是花旗国那位堂叔祖的寿辰,你好歹也是认在他名下的孙辈,爸爸和我的意思,都是让你去一回,拜个寿,也见见那边的亲戚。”   宋小武头回出国,压根是两眼一抹黑,好在一切事宜都由姚简盯着,效率奇高,短短一周,万事俱备,只欠宋小武这个“东风”。   然而这“东风”赶在出发前一天总算逮着个空子,偷溜出去见了一趟他的天骐哥哥,两人也确实风卷云涌了几乎一整晚,导致次日宋小武被姚简提着往机场去时,根本累得连眼珠子都没精力多转两下。   姚简十分违背自己一贯作风地全程黑脸,就算他清楚自己弟弟是下面那个这点毫无悬念,也不如证据就这么直观地送到自己跟前来这般给人添堵。   末了车子在机场外头停下来,姚简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明知道你今天要坐飞机,他还这么不顾你死活?”   宋小武听见这话,心里头是万分想替李天骐辩驳:其实李天骐真的特别温柔,有了上回的经验,没让他有一丁点儿的不舒服,他现在就是太累了而已。可这话说出来也未免太不要脸了,饶是宋小武也知道臊得慌。   这么一沉默的工夫,姚简已经气得开车走了。宋小武一个人被丢在原地,左右两边一看,正准备去找警.察叔叔,好在机场里两个工作人员过来,引着他走向了特殊通道。 第28章 第二十六章   上飞机后宋小武就喝了杯橙汁,而后便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眉心有颗美人痣的空姐柔声把他叫醒,笑容甜美道:“姚先生,我们已经到安矶市了。”   宋小武睡得懵懵懂懂地冲她笑笑,这才起身要下飞机。   机场里人来人往,耳边充斥着的叽里呱啦说话声宋小武半句也听不懂,他在原地立了半晌,决定凭感觉跟着前面的人群走,最后要实在迷路了,“po.lice”这个词他总会说...个八.九不离十吧?   好在他确实有那么点运气,竟真碰到了接机口前,随即便被人拦住了:“小武!”   宋小武一双眼睛刚被各种皮肤眼珠子什么色儿都有给晃花了,猛不丁地又见着熟悉的黄皮肤黑眼睛,顿觉得无比亲切,再仔细一瞧,这人他还真见过!正是他名义上那位爷爷的孙女婿,宋小武被姚家认回来时,还是他代表国外这一支的亲戚回去见过面的。论起来,宋小武还得叫他一声“姐夫”。   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这人性子直爽,行事利落,宋小武对他感观很好,一句“姐夫”叫出口也丝毫不觉得别扭。   任旭伦没多带人,只跟着个司机帮忙搬行李。宋小武婉拒了他要帮自己拿背包的动作,又对司机叮嘱道:“里面有瓷器,当心一点儿。”   堂叔祖一家住在蒙市,三人坐进车里,任旭伦便道:“你休息一会儿,倒倒时差,路上还要些时间。”   宋小武摇头笑道:“飞机上睡得够久了,这会儿觉得就像刚好过去了一天一样,倒没什么不适应。”   任旭伦见他果真精神不错,连道像他这样的正方便多出国玩玩。   二人一路闲谈,无非是些蒙市风土人情、家里亲戚近年如何的话题,倒也热络。   姚家宅第风格偏于中式,不过因为本市侨胞以琉球等地移居而来的为多数,故而这中式又是更接近南地的构造——气派倒确是比国内的姚家气派许多。   想必家中人等自然都得到了任旭伦已经接到宋小武的消息,早有不少佣工迎到了大门外来。任旭伦引着宋小武往主屋走去,一面介绍道:“你三叔三婶这会儿应该都在,爷爷可能让护士陪着逛花园去了。对了,给你准备好的房间窗户就对着花园,家里的花匠是把好手,有时间看看也不错。”   宋小武心领神会,姚家论的是大排行,这位堂叔祖本来有一儿一女,年纪都比自家老爷子小,那素未谋面的姑母是序齿后没几年便夭折了的,所谓“三叔三婶”,其实指的就是任旭伦的岳父岳母。这是预先提醒了他各人该怎么称呼,省得到时再添不必要的尴尬。   二人进了主屋客厅,果然见到一对约摸四五十岁光景的夫妇正对坐着喝茶闲话,宋小武还未走到跟前,已经有佣工赶在前面道:“先生太太,二少回来了。”   宋小武一时不能习惯这做派,却见任旭伦已经满面笑容地上前道:“爸爸,妈妈,我把小武接回来了。”   宋小武便只得跟过去,乖巧有礼地叫了“三叔三婶”,问过好,三叔三婶也问了姚老爷子的好,宋小武又把为这二位准备的礼品递上来,三婶便从一边备好的匣子里取出个红包来塞在他手里,又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道:“乖囝,到三婶这边来坐。”   宋小武依言坐下,三婶拉住他仔细打量一番,眼里满是欢喜,倒让宋小武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这乖巧腼腆,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要是把那又贫又赖的本性暴露了,还指不定把人怎么吓一跳呢。又转念一想,走趟亲戚不过短短几天的工夫,这怎么也不能给自家老爷子跟自家大哥跌份儿啊。   却说宋小武搁这头家庭荣誉感爆棚,那边三叔则拿着宋小武带来的茶叶罐细细研究,一面对女婿道:“旭伦,你瞧瞧,就是这个包装,这么多年都没变啊...”   三婶见状,掩唇一笑,向宋小武道:“你三叔是自封的‘从会吃饭就会吃茶’,前些年回了一趟国,尝了家乡的茶,越发看不上这些什么,‘西洋茶末子’。”   三叔脸上不无得色,正欲说话,却听门口的佣工道:“老太爷回来了。”   屋里众人闻言都站起身来,任旭伦从护士手里接过轮椅的推手,俯下身对老太爷道:“爷爷,您瞧,小武来了。”宋小武便上前叫了声:“爷爷。”自然又是一番相认。待到宋小武给老爷子那边打电话报平安时,其余几人也依次接过听筒说了话,好一通热闹后,老人又被护士推着,回了自己房里。   午饭时宋小武才见到了任旭伦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堂姐,姚素。   姚素此时已有身孕,看上去月份应当不小了,这会儿大概是刚起床没多久,打扮得倒是舒适清爽,不过神情有点懒洋洋的。   任旭伦搀着她过来,宋小武便叫了声“素姐姐”,一面起身替她拉开椅子。姚素似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看向任旭伦,任旭伦靠在她耳边,道:“这是弟弟,堂伯家的,小武弟弟。”   姚素这才对宋小武一笑:“弟弟好。”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眼睛弯弯的亦是模样亲切,可宋小武却觉得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原来这姚素智力上先天就有些缺陷,不至于痴傻,只是言行有些过于幼稚化。从小到大三叔三婶没少为她操心,事无巨细都要替她一一安排,好容易养到如今,又招了任旭伦这个青年才干入赘姚家,二人顺利成婚,眼看孩子也要出生了,三叔三婶夫妻俩这才稍稍能松一口气。   这事姚老爷子没有告诉宋小武,姚简更不是关心此类家长里短的人,故而宋小武在这边住了几天,方才逐渐看出了端倪。   这边姚宅的日子其实和京城那边的差不多,清闲,没什么事儿可做,且因为宋小武与三叔三婶一家尚不十分熟稔而显得更甚。期间任旭伦倒是做陪带着他去附近不少著名景点逛了逛,不过宋小武也不好意思总占用人家的时间,几回过后,宋小武觉得还是自己随便看看的好,提起这话头,任旭伦便笑笑,答应了,又派了个司机给他,方便他随时差遣。   又熬了两天,宋小武忍不住给李天骐打了越洋电话。   李天骐听他说一切都好,便也没多问,宋小武知道他一贯是这样的性格,倒也没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听见李天骐说他.妈妈亲手做的梨膏糖,让李天心给他寄了几斤,宋小武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太好了!大李子你得给我留着啊,等我回去尝尝丈母娘的手艺。唉,对了,好不容易来了趟花旗国,回去给岳父岳母带点儿什么呢...”   他不会很快就回来了。这点李天骐比宋小武清楚得多。他们俩的事姚老爷子肯定知道了,头一步就是把两人分开,或许过段时间,这段老爷子眼里的“孽缘”就可以冷却下来了。   而李天骐也确实什么也做不了。他尝试过穿着正装,带着礼品,只说是最普通的拜访,却依旧连姚家的房子都靠近不了。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甚至没有资格站上擂台就已经被彻底地碾压了,只用一根小指。   关了店门,他有些心神不定地坐进车里,待了接近一刻钟,方才在手机提示音里回过神来,打转了方向盘。天星昨晚打来电话,说周末多半有机会带他回父母家一起吃顿饭,晚上再想办法留他住下来。   因为是第二次回来,李家父母又事先便知道,双方的态度都比上回要自然许多。李母走到玄关跟前,指一指最下面的柜子:“拖鞋在里面,你自己拿一下吧。”又接过李天骐带来的一兜螃蟹:“饭菜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这个先养起来,明天中午再做吧。”   李天骐一愣,想起从前父母工作忙,一家子大多只有晚上才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晚餐才是一天三顿中最丰盛的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此刻才后知后觉,父母是到了该注意将养的年纪了。   他点点头,进门和父亲招呼过,留下妹妹忙着给大伙儿剥石榴,自己则跟着母亲在厨房帮忙。   母亲原本不让,笑道:“哪有男人进厨房的?”李天骐便也跟着笑了:“那我还开饭馆呢。”二人前后进了厨房。母亲把熬粥的锅从炉子上端开,又将青江菜的叶子慢慢剥下来清洗,一面问李天骐道:“上回那个叫小武的孩子,今天怎么没来?”   李天骐顿了一下,才道:“他到亲戚家去了。”   “对了,他是哪儿的人?”李母又问。   “他爸爸是京城人,妈妈好像是芙城一带的。”   “那...你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快八年了。”   李天骐答完这一句,母亲便长久地沉默了。   他回过头,叫道:“妈?”   李母这才勉强笑笑:“最近老是犯糊涂,洗好的菜又跟没洗的混一块儿了。”   她闭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李天骐也不敢过于冒进。好在没一会儿李天心便跑进来了,抓着一把石榴粒要喂李母,李母拗不过她,只得吃了,第二把便不肯了:“你这个囫囵一把塞的吃法,我可受不了。”   又轮到李天骐,他赶紧抢在妹妹动手前声明道:“我自己来!”   饭后天色还不晚,一家人又在李天心的提议下一起出门散了会儿步。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显然很高兴,带着母子三人走了不少路,明明是母亲的故里,他却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许多历史掌故甚至比一些年轻的本地人还要清楚。   回到家里,李天心一面嚷着脚痛,一面将足浴盆和药材给父母拿出来;李天骐跟着母亲去衣橱里搬棉被枕头,预备晚上妹妹和母亲一起睡,他则和父亲挤一挤。   被褥堆得太高,李母搬不了,只得在一边指挥儿子动手。半晌总算安置好了,李天心也在客厅里催促母亲过去泡脚,母子二人这才往外走。   “天骐,”李天骐忽然又被母亲叫住,“你爸爸今天走累了,晚上让他早点休息。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李天骐怔了怔,点头答应了。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姚家老太爷寿宴一过,宋小武算算日子,自己也在这边待了一周了,便开始准备回国时要给众人带的礼物。   要给李天骐父母买花旗参的事儿被任旭伦知道了,他倒不知道对方具体是什么身份,只是提议道:“外面的参质量良莠不齐,正好家里还有一些不错的,带些回去岂不更方便?”   宋小武连连推拒,只好说是替朋友买的,任旭伦依旧坚持,笑道:“这又有什么关系?不用这么见外...”宋小武到底没接受他的好意——借花献佛这种事儿,未免太没有诚意了。   次日姚简打来电话,听到宋小武打算回国时,却道:“这个时候返程票不容易买到,过几天我要过来办点事,你等我到了再一起回来也是一样的。”   宋小武正欲说话,姚简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要是你觉得不好意思一直给堂叔祖家添麻烦,我可以让人另外给你找住的地方。”   “嗯...”宋小武听他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凭姚家的背景,也会买不着一张机票?   只能说他哥说一不二的气场太强大,隔着一个大洋从电话里传来也依旧能让人乖乖信服。   不过既然是自己答应了的,宋小武也不想过于心急,回国的事不用他管了,就暂且搁在一边。   眼前他要专心考虑的是,要不要给姚太太也买一份礼物?   宋小武心里其实挺纠结:买吧,姚太太从来没拿正眼看过他,估计这东西送了自己也照样落不着好脸色;可不买吧,就连回家去了的林阿姨都有份,单撇开姚太太一人?自己这不是挑事儿嘛...   犹豫片刻,宋小武还是决定:再怎么着自己也不能当那等不知礼数的人。   主意打定,宋小武揣上卡,因为准备买首饰之类的东西,他便让司机直接将他送到送到了安矶市最繁华的商业区。   宋小武不会说花旗国的语言,尽管这些天在外面闲逛时,他靠着自己强大的肢体表达能力顺利地买到了许多蒙市当地好吃好玩儿的东西,可毕竟这回要买的东西贵重多了,他必须得带上司机当翻译。   两个男人走在经典名店鳞次栉比的街道上注定不知所措,司机倒是知道这些都是顶级奢侈品牌,可哪个牌子是以珠宝首饰为主打、哪个牌子最受女士青睐,他就完全外行了;至于宋小武,他现在真的后悔从前袁珂在自己面前兴致勃勃地谈到某某品牌下一季新品如何如何时,他从来没有认真听过。   正追悔莫及时,宋小武便看见袁珂从街边一家咖啡馆里款款走了出来。   不会吧...自己要有这等召唤邪术,地球还能容得下他?   “小武?”袁珂十分惊喜地朝一脸呆滞杵在原地的宋小武走来,笑道,“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你。你来花旗国是做什么的呀?”   宋小武这会儿总算回过神了,听见她问,觉得姚家这堆弯弯绕绕的关系几句话解释不清,便只笼统地回答:“来看看这边的几位长辈。”   袁珂也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只点点头,道:“我朋友下个月结婚,邀请我来当伴娘,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可做,干脆早点过来自己玩玩。”   宋小武便笑起来:“你可来得太是时候了!”一面带着袁珂往前走,一面道:“我回国时要给我大哥妈妈带的礼物还没买到,我是打算给她买一样首饰,可是这个牌子啊、样式啊,小的就全仰仗您了!”   袁珂佯怒道:“好啊你!刚一看见我就说你要回国了,还说我来得是时候...让我陪你挑礼物,给我的那一份买了吗?”   宋小武赶紧道:“当然买了!还早早儿就给你装好了,就等回去之后给你送过去呢。”   袁珂闻言,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真的?”   “真的!”宋小武一脸诚恳十足,就差对天发誓了。又好言好语地解释道:“而且我回国还早着呢,这不是先把东西买好吗?”袁珂“哼”了一声,这才面色稍霁。   他确实给袁珂买了礼物,不过只是当地土著摆摊卖的手工艺品,到时候如果不送出去,放在家里当摆设也挺好看。   倒不是他抠,只是他和袁珂虽说是朋友关系,却架不住两家人有把他俩凑成一对儿的意思,甚至袁珂本人在明知他和李天骐的关系后,对这事的态度都是不向往也不排斥。他既然要撇清这个误会,就不该对她有什么意义特殊的表示。   反正他已经做好礼物送出去后被袁珂直接拿来当作殴打他的工具的心理准备。宋小武浑不吝地想道。   既然有袁珂这个参谋加翻译,宋小武便让司机大哥随意找个酒馆歇脚去了,开了这么久的车,又陪着宋小武瞎晃悠了好一阵,是该体谅体谅人家的辛苦。   袁珂问清楚了宋小武给姚老爷子和姚简二人准备的礼物的价格后,便带着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家店里,挑了一枚小巧的胸针,抽象化的天鹅造型,镶着一颗宝石。   她又向宋小武半玩笑地解释道:“这东西不碍眼,以后随便送什么人也方便。”   宋小武很配合地笑起来:袁珂是知道他在姚太太跟前难做的,与其毫无意义地安慰,倒不如这么嘲笑两句,善意恶意,他还是分得清。   待店员将胸针包好,宋小武正要刷卡,就见袁珂又看中了一条手链,便也替她一起付了账。袁珂知道后有点意外,二人走出店门后,她才说道:“我没打算占你这个便宜。”   宋小武笑道:“应该的嘛,哪有只管自己选的东西,让女孩子单独付钱的。而且你帮了我,我本来就要谢谢你嘛。”   “所以这个只是谢礼?”袁珂的表情似乎有点失落。   宋小武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因为向来接触的女孩子少,下意识觉得对她们该多照顾些,一时却忘了避讳袁珂特有的那点心思。   “还发愣...”袁珂的神色转瞬已恢复自然,“去那边排队的地方帮我买点喝的吧,也算体现一下你要谢我的诚意。”   宋小武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乌压压的一条人龙,既不见头也不见尾,回头来特帅气地对袁珂道:“您就请好儿吧!”   遇到袁珂之后没几天,姚简打来电话说房子已经给宋小武找好了,对三叔三婶这边只说姚简要过来谈生意,让宋小武跟着学学,再一起住着难免打扰到几位长辈的正常作息,省得他们多心。   宋小武多了个心眼儿,等他说完正事后,忽然道:“哥,我最近碰到个熟人,你猜是谁?”   “你的熟人,我还认识,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宋小武见他不肯接招,便换了路数:“袁珂呀。她说她一朋友嫁了个花旗国人,她来这边参加婚礼,还打算让我当她男伴,不过我没答应。”   姚简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仿佛纯粹是耐着性子在听他闲扯,并不关心话里的内容。   宋小武便也不再多费唇舌,又问了问爸爸在做什么,林阿姨回来没有之后,便挂了电话。   他把自己的行李都收拾起来,两套正装单独放好,准备提前和三叔三婶打声招呼,挑个日子就搬到姚简替他找的房子里去。   三叔三婶听见说他要搬走,原本是一迭声地阻拦,后来宋小武把跟着自己大哥学东西的理由搬出来了,二人这才十分勉强点了头,三婶犹不放心,张罗着要让人每天过去打扫做饭,又让宋小武带几个佣工过去,免得临时找不到称心的。   宋小武当然不肯,又推辞不掉,只好再次把姚简拿出来当挡箭牌:“我哥要带不少人手过来,都是用惯了的,日常生活还应付得了,到时候嘴馋了,再回三叔三婶这儿蹭饭吃。”姚简下了飞机自然要先来这边拜访,宋小武这话便也不算假意了。   三婶便笑着拉住他的手:“那你们俩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外面那些油炸的呀、甜的呀,千万别吃,想吃什么了,缺什么东西了,都回三婶这儿来。”宋小武都一一应下了。   姚简选的那房子周遭环境倒是幽静宜人,不过就是去最近的超市都得开两小时的车,好在宋小武待了一段时间,多少知道这地方的德性,来的时候顺路买了不少吐司牛奶、面条鸡蛋,外加一大口袋水果,准备在自己大哥没来之前,抓紧过几天自由散漫的日子。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新房子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完全是拎包入住的宋小武没有半点搬家后的疲累,冲了个澡,拆开一袋吐司权当晚餐,算算时差,便开始给李天骐发消息。   李天骐正在父母家里准备午饭,妹妹则在一旁给他帮忙。两位老人一早就出门了,临走前父亲还笑眯眯地交代他们中午不回来吃饭,母亲便数落他动作磨蹭。兄妹俩明知今天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父亲要带母亲出去玩,老人家又觉得不好意思,便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派自然地答应之后,就做出各忙各的样子去了。   只剩兄妹二人的午餐,李天心又看看桌上一大半偏甜口的菜色,以及旁边嘴角上扬神情温柔专心发消息的哥哥,无奈地叹一口气。   明明不是单身为什么还是有种全世界都在恋爱除了我的感觉?   “哥,”她吃了一口松鼠桂鱼——平心而论,味道确实不错。又好容易才把她那个老房子着火的哥哥喊回过神,“你和...小武,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李天骐一愣,随即又觉得会被妹妹发觉一点儿也不奇怪,思考了一会儿,道:“从前也好好打算过,只不过难免有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时候...只能说,不管将来如何,我是愿意和他一直这么下去。”   李天心听他这么说,便道:“妈妈这边你不用太担心,至少现在她没有特别不能接受了。爸爸嘛,还得慢慢探口风,可能时间要长些。”   李天骐点点头,没有告诉妹妹姚家的事,只是忍不住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为家里做过什么,现在一回来,反而还要爸妈面对这种事...”   李天心拉着他的手:类似的话她已经在妈妈那里听过了,就在李天骐第一次住在家里的那晚。她半夜起来倒水喝,却发现妈妈躺在床上偷偷抹眼泪,那时候做母亲的已经看出了自己儿子与陪他一起来过的那个男孩关系不寻常,但是她开不了口——她如何对一个与她分离了十年的儿子开口,去干涉他选择恋人的权利,哪怕他们的恋情注定艰难?   但是李天心不会把这些告诉李天骐。她陪母亲坐了一夜,劝导她,至少目前国内的大环境已经比从前有所宽容,哥哥有自己的小生意,又是在京城,没有领导同事的舆论压力,旁人更没工夫关心他的私生活什么样,唯一会让哥哥在乎的,无非是他们这些家里人的态度。   见母亲沉默,李天心又加了一句:“他们一起生活了八年。”   时间永远都是没有人能敌过的力量。李天心不禁有些喟然,他们与哥哥之间那微妙却真实存在的距离感,是时间所造成的,最终也只能靠时间慢慢消释。   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中的曲折都是值得。哥哥和宋小武是,她和何洋是,他们这个家也是。   袁珂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开始拨电话。   她的朋友们正在准新娘的房间里嬉闹,刚送来的伴娘礼服和修订好的婚礼流程足够她们兴奋一会儿。   繁丽的华服和盛大的宴会确实最为诱人,毕竟对她们这群女孩当中的绝大多数来说,被长辈安排好了的相亲和联姻这种开始和结局都注定无聊得很。   今天的准新娘是幸运的少数。新郎是她在花旗国的同学,父母一个是产科医生,一个是牙医,标准的中产阶级。   不过袁珂没有必要非当这个少数不可。她不讨厌宋小武,甚至不讨厌同性恋。姚家的小儿子,已经是在她和家人立场一致前提下最理想的选择。   她出神得有点久,以至于听见听筒里的“喂”时,宋小武的语气里已经带了点儿疑惑。   袁珂反应过来,语气轻快道:“我的伴娘服送来了。把你要穿的礼服发张照片过来,我看看搭不搭。”   宋小武笑道:“我在搬家呢,衣服都压在箱子里面,要不过两天再发给你?”   “还有三天就是人婚礼的日子了,你过两天再发给我?你这时候搬什么家?”   宋小武笑:“我哥给找的房子,不是一直住亲戚家不方便嘛。”   “听这意思,你还打算在花旗国常驻了?”   宋小武没回答她这话,只道:“那你过来陪我一块儿收拾?完了正好让您审审我那衣服穿不穿得出去...”   “这还差不多...”袁珂勉强首肯,“唉,赶紧把地址发过来啊。”   宋小武挂掉电话,将一串地址输进手机里,不禁摇头笑笑:他和袁珂这一段对话符合情境,逻辑通顺,唯一的漏洞是,这不是袁珂惯常和他说话时的风格。   主观感觉这个玩意儿听着挺悬,可对方不是姚老爷子或者姚简,论滴水不漏八风不动,袁珂到底比这二位差得远。   不过他们也确实不必如何算策无疑,要是嫌单凭权势份量不够,再加上感情,其实足以让宋小武无力招架。   宋小武的几套礼服都是之前姚简让人准备的,质地做工自然无可挑剔。因为听袁珂说过,婚宴派对邀请的几乎都是同龄人,宋小武便不打算穿那套麻烦的晨礼服,而是选了稍微不那么束手束脚的燕尾服。   黑礼服,白领结,白色口袋巾,标准配置,估计袁珂也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袁珂看了看挂在衣橱门上的礼服,又回头看了看自信满满的宋小武,笑了笑,然后伸手把白色的口袋巾抽出来,塞进了一条浅紫色的。   “这颜色,不太适合吧...”宋小武道。   “我觉得合适呀,就这么定了。”袁珂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不许自作主张给换了,啊。”   宋小武眼看着袁珂施施然地从自己身边走过,脚步轻盈地下楼去了。   “哟,幸亏我没买面包过来。”袁珂瞧见客厅茶几上那好几袋吐司,不禁道:“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敷衍了吧。”   她转过身,看向趿着人字拖跟着下楼的宋小武,问道:“不是应该有人来煮饭做家务吗?”   “我哥过来时肯定会带着人,我也就这几天,有机会偷偷懒、东晃晃西晃晃,吃饭随便点儿就好。”宋小武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递给袁珂:“没有别的饮料了,我觉得这个还不错。”   “全脂的?”袁珂摇摇头,“算了吧。”她坐到沙发上,拿出纸袋里的几盒水果:“要不做个水果沙拉,本姑娘的拿手菜。”   宋小武叹口气,问道:“阳春面吃吗?我来煮。”   袁珂是晋州人,显然不清楚何为阳春面,只听名字不错便欣然应允。   宋小武便到厨房烧了一锅水,下了够两人吃的面条,扔进几根原本是要夹在吐司里的生菜,打了两只荷包蛋,出锅时才想起没有买麻油,只得滴了几滴橄榄油代替,又撒了点儿盐。   端到饭厅来,袁珂起身收拾了一下桌面,又找出两只酒杯,倒上她带来的红酒,随即从宋小武手里接过碗来,瞧了瞧:“这就叫阳春面?”   “对。”宋小武忍笑坐下来。小时候外婆也给他煮过,外婆是芙城人,当地没有这种叫法儿,他自然也没听说过,那时还觉得名字好听,味道也很不错,大概因为是外婆的手艺吧。   “嗯...”袁珂尝了一口,“不算难吃,而且是熟的。”   见她费心夸赞,宋小武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   明明可以去外面的餐厅吃饭,却因为他无意表现出想宅些日子的意图,主动提出自己做东西吃;明明更偏好西方菜式,却对他自己都觉得难吃的清水面条面不改色...   宋小武从前总觉得袁珂是个有点小娇气但性格很好的千金小姐,还难得和自己聊得来。如今留心观察,才发觉许多不曾在意过的蛛丝马迹,她一直在迁就自己习惯和偏好,至于坦率随性的性格,有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不让自己觉察到她的迁就?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是朋友吗?   “我受不了了!”袁珂搁下筷子,几乎是灌了自己一大口红酒。“我可以对不起我的良心但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胃——麻烦你,以后都不要进厨房了好吗?”   宋小武看着袁珂夸张的表情,片刻,站起身来,笑道:“点外卖?还是出去吃?”   别的事情,等到婚宴之后再说吧。 第31章 番外二 孤独的厨艺家   宋小武巴巴地在李天骐后头亦步亦趋,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讨好地盯着李天骐:“让我包一个吧,我保证就一个,好吗好吗?”   李天骐实在没奈何,被个半大小子跟前跟后、碍手碍脚,还带撒娇卖萌的,就为那么一个面剂子,至于吗?   “包好了拿去玩儿,不许再往蒸屉里放。”李天骐看着面剂子到手之后便眉开眼笑的宋小武,心想,若不是太会碍事儿了,还真挺可爱的。   “不放不放,留着咱们自己吃。”宋小武一边嘴上答应着,一边把面剂子擀成薄薄的长条,舀起一勺三鲜馅均匀地撒在上面,然后叠起来,卷成圆柱形,再压扁,再舀一勺馅儿在上头,包起来,就可以开始捏造型了......   李天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系列动作,而后低下头,继续自己手里的活儿——他们现在是在做早上店里卖的包子,估计宋小武已经忘记这一点了。   宋小武一度坚信自己是个厨艺天才,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李天骐这里只有打打杂的份儿,连调料罐都没有机会碰一碰。而他高超、甚至花哨的刀工,又不幸地佐证了他这个美好的错觉。   第一次有机会染指主厨的位置是在李天骐二十五岁生日时。   李天骐压根儿不记得这个日子,当天还借了邻居大哥的面包车,不知要去接什么人,临走前给宋小武准备了半蒸屉的奶黄包当早饭,午饭也做好了放在冰箱里,还嘱咐他要是自己晚饭时候没回来,就再拿奶黄包对付一顿,记得热透了再吃。   宋小武面上乖乖答应着,得到李天骐十二点前一定回来的保证后,心里就琢磨开了:就做寿面吧。蛋糕寿桃什么的李天骐又不爱吃甜,寿面不费时间,无论李天骐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很快吃上。   于是李天骐前脚刚走,宋小武后脚便忙活起来。   兴致勃勃地挑了木耳、玉兰片、莴笋、胡萝卜、玉米五种颜色的做菜码,又去市场买了块顶好的牛肉,回来泡干净血水,有现成的卤料包往水里一搁,水开了把牛肉放进去,便由着它慢慢地卤入味儿了。   面条是宋小武自己做的。原本他就没少看过李天骐和面,对于整个过程都是门儿清,更学着当年热播的一部美食主题古装剧的做法,又往里头加了冰糖和鸡蛋。   醒好的面团像模像样的,宋小武摩拳擦掌,将面团从盆里揉出来后,又在案板上抹上油,接着便将面团搓成长条,又从中间开始,慢慢往细里搓。案板旁边搁着一个刷了油的大号瓷碟,宋小武搓到面条粗细差不多了,就小心翼翼地把它一圈一圈盘在碟子里,而后再盖上保鲜膜,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李天骐回来时刚过八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脸色总算有了点笑意:“自己会煮东西了。”   “我都成年了好不好?”宋小武跟在他后头,本能觉得他情绪有点低落,便也不多闹他:“你晚上吃的什么?”   “在外面随便吃了点。”   看这样子,显然是食不知味。宋小武便道:“那你上去歇会儿吧,我给你端点儿吃的。”李天骐看起来确实很疲惫,答应一声,便上楼了。   进厨房时宋小武还在想,一会儿是要跟李天骐说句中规中矩的“生日快乐”呢,还是问问“你想先吃面还是先吃我”呢?毕竟大李子仿佛有心事的样子,是该想个法子让他高兴起来。   虽然他要是真敢说这种话,肯定会被李天骐把他看过的几本小黄.书都给查.抄出来,而后再坐下来,二人进行一番郑重其事的性.心理健康谈话...不过幻想一下总可以吧!   然后这种精神上的愉悦便被一大盘子饧了的面条给打破了。   宋小武看着那盘顶多能被叫做“面饼”的半糊状物,一时竟忘记了自己刚才想到了哪儿。   厨房里长期备着几包挂面,这会儿拿来代替用用,虽说口感会稍微差一点,但有那么些菜码儿,味道也应该不错。   然而此刻厨神附体的宋小武哪肯将就,宁愿另辟蹊径,信心满满地要化腐朽为神奇。   阁楼的房间没开灯,李天骐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掐灭烟头,正准备下楼洗个澡,就见宋小武兴冲冲地端着托盘进来了。   “卤牛肉!中式时蔬披萨!”宋小武努努嘴示意李天骐坐着别动,麻利地把两个盘子放在小圆桌,端到他面前来:“生日快乐啊,大李子。”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精心准备,偏巧又正是在他心绪复杂的时候,宋小武压根不知道,这两盘菜带给李天骐的感动彻底超出了它本身意义的太多倍。   李天骐站起来,把宋小武抱了个满怀,语气却云淡风轻到极点:“谢了。”   黑暗完美地掩饰了宋小武的满脸通红:“那个,尝尝呗。”   大概李天骐头脑也有点发热,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了,信手拿起被宋小武切好的一块中式披萨,咬了一口,随即便顿住了。   难得他这份心意。李天骐犹豫片刻,神色如常地细嚼慢咽吃完了这块内芯儿还是面糊拌蔬菜丁、外皮咸鲜又带着一丝诡异回甜和细碎蛋花的“披萨”,笑着评价道:“挺好的。”   宋小武双手托腮,坐在一边笑得别提多甜蜜了:“这两盘都是你的,我晚上已经吃过奶黄包了。”   李天骐沉默而顺从地又把筷子伸向了卤牛肉:味道正常,因为这是他自己配的香料;牛肉也是熟透了的,很不错;只是稍微太有嚼劲了点,还可以接受。   宋小武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眼睛却始终看着他,李天骐慢慢吃完了两盘菜,确实算不上美味,但他觉得很满足。   “初战告捷”的宋小武对厨房的热情越发高涨,却每每被李天骐以“店里生意忙,效率更重要”的理由阻拦下来,只能继续切切菜、擦擦桌子、和认识的熟客聊聊天。   后来又有机会做饭,宋小武心里却一点儿也不雀跃了。李天骐生病了,热伤风加中暑,不是大问题,可严重起来也折磨人得厉害。   这回宋小武不敢胡乱创新,老老实实按李天骐交代的步骤熬了一锅荷叶粥做晚饭,出锅时除了汤太多,有点水米分离之外,大体还是像那么回事的。   李天骐没什么胃口,喝了小半碗粥,夜里起来吐了两回。伤风中暑的症状倒是差不多全好了。   宋小武垂头丧气地倒了杯水,站在卫生间门口,等李天骐缓过来了,便递给他漱口:“我以后再也不做饭了。”   “以毒攻毒,”李天骐强打起精神开了个玩笑,“效果还不错。”   见宋小武还是瘪着嘴,又认真安慰了句:“没关系,熟能生巧嘛,有机会再慢慢来。”   在这个各大菜系循规蹈矩、食客老饕无意推陈出新的时代,宋小武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厨艺家。 第32章 第二十九章   姚简抵达花旗国的日子正是袁珂好友婚礼当天。回到给宋小武准备的房子里却不见人影,姚简便给对方打了电话过去:“你在哪儿?”   宋小武正忙着安抚没抢到花球的袁珂——倒不是她真的在乎这个彩头,而是成心捣乱截她胡的偏偏是个男人!   而此时罪魁祸首正笑吟吟地坐在他们面前,他长着一副极讨人喜欢的模样:柔软微卷的浅金褐色头发,在白种人中算得上细腻的皮肤,唇红齿白,湛蓝的眼珠子上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水汽——大概他也没少仗着这皮相做些不着调的事儿,几乎是轻车熟路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多半是在道歉,不过袁珂不搭理他,宋小武又听不懂,只是看他脸上戏谑且略带轻佻的神情,就算是道歉估计也没多少诚意。   年轻男子这会儿也多少看出了宋小武才是比较好说话的那个,并且他也明显能左右袁珂的态度,可惜自己与他语言不通。   男子起身四处看了看,随即又扯过一个人来,这人宋小武倒听袁珂介绍过,是和新娘同学院的学长,姓费,华夏国留学生圈子就那么大,自然彼此也算熟识,要是宋小武之前真不肯答应来,袁珂就打算和他结伴了。   费扬似乎对先前这名男子有点不满,被拉过来时就皱着眉,听完他的话后,神情更加不悦了几分。   他转向袁珂,很有风度地致意:“非常对不起,我为我朋友的过失向您道歉。他有时候喜欢玩一些幼稚的把戏,冒犯到您,实在不是有意为之。”他的华语说得还算标准,但总给人一种花旗国语直译过来的感觉,不禁令宋小武想起三叔他们的几位朋友,在花旗国定居年头长的,或是根本就出生在这儿的,不少人都是坚持说华语,然而慢慢地还是变了味道。   袁珂脸上已经不见愠色,只是很矜持地微笑一下:“没关系。”便起身走到别处去了,宋小武也跟着站起来,却听见那名花旗国男子对着自己又说了句什么。   “他说什么?”宋小武不由得问费扬道。   费扬神色不变:“您的礼服很合身,也十分符合您的气质。”   宋小武懵了片刻,一时间竟判断不出这话究竟是夸自己还是暗示衣服穿错了,倒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谢谢”,这才转身边走边琢磨。   那边袁珂正坐在一片丁香色里——几位伴娘的礼服都是以丁香紫为主色,只是裁剪细节各有不同——抱怨着刚才发生的事:“我今天简直太失态了,居然因为一个花球和费扬的情人计较...”   另一人出声提醒道:“费扬对外只说丹尼尔是他的朋友。”   袁珂听见这句,更是露出了一个“你看吧”的表情。   “你该不会真被恋爱冲昏了头脑吧?”一个女孩笑道。   袁珂来不及答话,便又有人道:“不过那位姚家二少是挺有意思的。”   “模样好看,人又体贴,还是家里受宠的小儿子,换成是我,我也愿意嫁过去。”这算是把前面那姑娘的话翻译得更直白些。   “行了行了,还没彻底定下来呢,你们犯不着这么早就开始偷偷扎我的小人。”袁珂半真半假道,随即便被坐在旁边的女孩儿抢先拧了拧脸。   “丹尼尔有时候也真是,幼稚得讨人厌。”不时打量着费扬那边动静的一个姑娘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不还得怪费扬?又不是来真的,何必把人带来。”   “谁想得到他会去接花球?这么多人在场,无论知不知道他和费扬的关系,也不觉得尴尬...”先前被反驳的女孩又接着道。   “闹这么一出,他是打定主意不和费扬继续下去了。”这是之前那个直白的翻译,“刚一转脸就当着费扬的面儿夸起了姚二少,还让人给他当翻译。”忍俊不禁的口吻,明显是看好戏的模样。   袁珂略微皱眉,忽然感到闺蜜们之间这种八卦极其无聊。掩下心中的烦躁,起身理好裙摆:“我去拿饮料。”   宋小武此时也端着杯软饮,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之前过来搭话的人倒是不少,不过若是外国人,自有语言不通这个现成的理由;便是同为华人,见他明显无意多说,多半知情识趣,打过招呼就又走开了。   袁珂看见他,便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在宋小武旁边坐下:“无聊了?嗯,再等一会儿直升机应该就到了,等那群人疯够了,咱们正好顺路去维卡市玩玩儿...”   “阿珂,”宋小武看着她,“我哥来了。”   “这么快?”袁珂的表情不无遗憾,“那咱们去不成维卡了?”   “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宋小武道,“晚上我们还是在凤鸾楼吃饭,然后我再送你回去。”   凤鸾楼是个中式餐馆,它的老板则是一位血统纯粹的花旗国人——自称学生时代曾在华夏国度过几年非常美妙的时光,是个华夏通。   菜单上有糖醋里脊、左宗棠鸡这类花旗国式中餐以外的菜品,门口没挂着成群结队的红灯笼,大堂的墙壁上也没贴着“囍”字,甚至没有餐后附赠的签语饼...再考虑到老板还是个外国人,此地勉强算得上是个及格的中餐馆了。   宋小武最初是被袁珂带到这儿来的,后者倒对此处的菜式没什么感觉,只是喜欢来看看天井里的四只荷花缸,随便逗逗老板养的大白猫,不叫它一有空子就围着缸里养的锦鲤打转儿。   姓克劳威尔的中年老板待这一对美丽年轻的东方男女很是热情。袁珂与宋小武二人被他亲自引到名为“鹧鹄天”的雅间里,屋中光线不算晦暗,却也不够明亮,袁珂见状,正要说话,就见克劳威尔面有得色,不知从那儿取出一尊烛台来,点亮上面的三支红烛,放在了雕花圆桌上。   宋小武有些意外。上回和袁珂来时恰好是中午,屋中采光好,正适合欣赏窗外风景,哪里想得到,晚上前来老板会有这出。   袁珂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将屋中四处打量一通,确实没有多余的灯了,便提议道:“我们换个房间吧。”   克劳威尔夏语说不顺溜,听还是听得懂的,当即不解道:“为什么?”   “我们想要一间更明亮的屋子。”袁珂改用西语回答他。   “这里已经是最明亮的了。并且,点着这些蜡烛会更有情调。”   宋小武看二人的表情,大概猜出了他们的对话内容,便对袁珂道:“没关系,我们就坐这里吧。”   尽管这里的气氛温柔旖旎,但该说的话早晚要说,对不对?   袁珂不再多言,二人坐下点好菜,克劳威尔便笑眯眯地收走菜单出去了。   “准备跟我说什么?”袁珂托着腮,看着纤长而细腻的红烛,随后才把目光转向宋小武,笑问道。   宋小武没料到她会主动发问,却也不至于毫无准备:“你喜欢这里的菜吗?”   “还行。”袁珂无可无不可地道。   宋小武点点头:“其实你是个很有品位、很注重生活细节的人。大概对你来说,这儿也才勉强在及格线以上。”   袁珂一笑:“听起来你好像要发我好人卡。”   宋小武摇头:“不是。我只是不太明白,咱俩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那个挺乐意当网红的富二代,你知道吧?”袁珂道,“我觉得他那句话挺有道理的——反正论魅力论智慧论品位谁都不如我,干嘛要拿这些当我选朋友的标准呢?”   “要是我永远学不会见贤思齐,顶多只能害得你近墨者黑呢?”宋小武却没有接这句玩笑。   “成语用得不够恰当。”袁珂淡然评价道。   “笃、笃”,克劳威尔象征性地敲敲门,将二人的菜送上来,殷切地道句“用餐愉快”,又转身走了。   “袁珂,”宋小武难得郑重其事地叫了她的大名,“你真的很好,很优秀,也很迷人。你一定会遇到和你两情相悦、也和你很般配的人。而不是降低要求,仅仅是为了跟我这样的人,步调一致。”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袁珂反问道。   宋小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必须承认,这么长一段时间,很多错都在于我。”他笑了笑:“我从来没有跟同龄的女孩子做过朋友,所以我很好奇,也很舍不得和你一起到处玩的经历...但是,我没有资格让你,或是任何人掩藏起本来的样子。”   “吃饭吧,别说了。”   “袁珂...”   “你可不可以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袁珂这才抬起眼眸,宋小武一时不知道,是因为烛光的照映,还是她真的红了眼眶。   他最后还是低下头,决定专心于自己面前的菜肴:克劳威尔是少有的没有把柠檬鸡做得一味傻甜的外国人,可惜这终究不是一道真正的故乡菜。 第33章 第三十章   将袁珂送走以后,宋小武心里其实也不太好受,神游天外地回到住处,开门换下鞋,就坐在玄关处的皮凳上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轻微的响动声传来,宋小武这才抬起头,却见一名陌生的外国女性站在自己面前。   “你...”宋小武的西语词汇本来就贫乏得组成词组都不容易,更兼此刻思绪混乱,只挤出这一个字就没了下文。   “我的弟弟。”姚简从楼上房间出来,一面对那位女士说话,一面往下走。   那名女士闻言对宋小武友善地点头一笑,便继续去忙自己手里的事。姚简走到宋小武跟前,道:“你也实在太懒了,连找个人来做家务的工夫都没有?”   宋小武勉强冲他笑笑,这才站起身来,往客厅走去。   茶几上的吐司和袁珂买来的酸奶水果都被收拾起来了,现在上面摆着的是一瓶红酒和一只酒杯。   宋小武整个身体陷在沙发里,望着焕然一新的茶几出神,直到先前那位女士已经打点好一切,与姚简道别的声音响起,宋小武这才又清醒了一瞬,依旧是一言不发地起身上楼,进了浴室。   洗完澡,擦干头发,宋小武看见姚简还坐在客厅里,手边整齐摆放着几份文件——姚简历来对“井然有序”一词有着极深的执念,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翻开这些文件。   宋小武下了楼,自己从倒悬杯架上取了一只酒杯,又拿起茶几上的红酒。   “你做什么?”姚简从文件上抬起头来。   “提神。”宋小武漫不经心地倒了小半杯酒,他对喝红酒的那些讲究始终是记着这条便要忽略那条,干脆随性就好。   自己喝了一大口,在沙发上坐下来,又打算给姚简满上,被拦住了:“我自己来。”   宋小武便看着他一套动作无比优雅且流畅自然,到底忍不住自个儿笑起来,笑完才问道:“哥,你准备让我在这里待多久?”   “等把事情办完再说。”   “是你公司里的事,还是我的事?”   “都有。”姚简如今倒十分坦白,像是从来没有瞒他的意思,“我想先在这边给你报个语言班,不过毕竟这儿是人家的地盘,要是公事谈得好了,估计能讨个人情,给你找个更好些的大学。”他之前选好的虽然也不是什么普通二流学校,究竟又不能与这一等的名校相比。   “我又不留在花旗国,学他们的语言干什么?”老爷子认他回去就是想有个小的在跟前讨他欢喜,怎么会同意把他送出来?   “西语多少算是全球都通用的语言,即便花旗国的影响力已经不如以前,你知道点皮毛,又不用你学成专家,顺便把视野放开阔一些,总没有坏处。”   依宋小武的资质,想要语言学完之后进本部,难度确实太大了点儿,不过见见世面,结交一些有价值的朋友,凭他那天生自带的亲和力,却并非难事。   “哥,为什么你明明觉得你做的事儿都是为我好,还要瞒着我这么久呢?”宋小武头歪在靠枕上,定定地看着姚简,一面继续把酒杯往嘴边送。   “红酒不能这么猛喝,”姚简伸手夺过被他攥着的杯子,“你已经醉了。”   “不是,我只是胸口有点闷而已,”宋小武一口否认道,又指着自己的脑袋,“清醒的。”   跟醉了的人费口舌没有意义。姚简站起身,想把他扶起来,让他回卧室去休息。却见宋小武姿势憋屈地躺在沙发上,满脸不高兴地盯着自己。   是的,就是不高兴。那情绪丝毫不复杂,丝毫不深刻,但姚简在原地站了许久,依旧没能移开与他对视的眼睛,全不在意地开口让他起来。   他不应该允许加西亚女士回家休息的。   那位健壮的中年女佣工不见得能帮他把一个醉鬼拉起来。但她的存在能帮他把自己从深渊里拉起来。   在二人长久的僵持之中,宋小武最终带着这个不快乐的表情,逐渐陷入了梦里。   姚简看着他仍然微皱的眉头,挂满委屈的唇角,轻叹一口气,上前将他抱起来,缓缓向楼梯走去。   “你让我很难受啊...”他在怀里喃喃道,甚至近乎哭腔。   姚简一怔,低下头去看他。   “想得心很沉,”只是酒醉后的呓语,“胸口闷...”   姚简听到这里,仿佛很释然,抱稳了宋小武继续走着。   他已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   次日醒来时宋小武感到很是怅然:他记得昨晚梦见了李天骐,两人依稀是坐在某处草坪里,李天骐从背后抱着他,而他窝在对方怀里,懒散惬意地把两条腿都伸在外面,此外的具体情节便都模糊了。   可宋小武明明还清楚地记得那怀抱的温热。真实得让如今醒来的他都要不甘心起来。   他又在床上愣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洗漱,收拾妥当下楼来,发现整栋房子里除了他,就只有那位加西亚女士在。   “早安。”宋小武走到饭厅去,用西语对她道。   正将花束插.进桌上花瓶里的加西亚女士闻声,笑着回过身来,宋小武碰巧看见墙上的钟已经快到十一点了,赶紧改口道:“呃...日安。”   加西亚女士便也向他问好,又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大通,而宋小武只来得及捕捉到“姚先生”一词。   应该是说他大哥有事出去了吧。西语尚等同于国内初中生水准、还是平均值偏下的宋小武又冲她笑了笑,便重新回卧室去了。   算算时差,国内正值傍晚,宋小武熟练地拨下那一串电话号码,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不想还表现得像个任何时候都要问家长讨主意的小孩子。   “小武。”然而李天骐的声音传来时,宋小武还是很丢人地鼻子一酸。好容易掩饰住了,依旧用他惯常那种语气道:“大李子,你昨晚是不是想我了呀?”   李天骐便笑:“刚起床吗?”   “你怎么知道?”宋小武觉得自己声音里也听不出睡意吧。   “起床时间稍微长一点就很容易忘记梦里的内容了。”宋小武最听不得他这种只是陈述事实的口吻了,恨不能马上把他拽到自己跟前使劲咬上几口。   “店里最近怎么样?”宋小武一面咬牙切齿,一面还是继续问道。   “挺好的。”李天骐又说:“你那边是不是快开饭了?别让你三叔他们等你一个人。”   “我没有住在他们那儿了。”宋小武道,“我哥过来了,就我们俩另外找了栋房子...我哥打算让我在这边读语言班。”   李天骐沉默片刻,问道:“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宋小武想了一会儿,自己也很意外会是这样的答案。   “也就是说,至少你心里并不是绝对的抗拒。”李天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小武,如果当初你说你不想读书时,我是现在这个年纪,那我肯定不会同意。”   “那你呢?”宋小武立刻问道。   “我?”李天骐失笑,“我得努力多挣点儿钱,才能到花旗国去见你。”   “大李子,”宋小武忍不住闭上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能猜到,你家里面会把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察觉到宋小武急于说什么,李天骐又接着道:“小武,你听我先把话说完。”   “你的家人做这些事,至少他们觉得都是为你好的。”李天骐道,“你大概不认同他们的观念,可是你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把你的感受纳入考虑范围,甚至将来由你自己决定自己要做什么?”   宋小武忽然想到姚简。便听李天骐又说:“小武,你的年纪还小,至于姚家的长辈,多半更是觉得你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没有能力为你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   “我明白了。”我唯独不能承受的只是对你过多的想念,它们已经沉得我喘不过气了。   宋小武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尽可能不让李天骐听见:“我想再好好考虑一下。”又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大李子,我想看看你。”   李天骐便打开了视频通话,第一眼便看见宋小武巴巴儿地盯着自己的模样,心里不禁又软又酸,轻声叫他:“小武。”   宋小武也没想到网络这么快,自己盯着屏幕的一脸呆相全被大李子看见了,连忙露出笑脸:“你在做饭了啊?”他看到李天骐站在厨房里,灯光明亮而温暖,屏幕角落里是炉灶的位置,隐约有水汽氤氲。   “嗯。”李天骐答应着,把镜头移向了盛着番茄鸡蛋卤的碗里,本来只是随意给他看看,不想正好撩着了这只馋猫儿:“拿开!我才不想看!”   李天骐这才转开了镜头,笑得不能自已,二人正闹着,却听见宋小武虚掩着卧室门被敲响了:“小姚先生?”   宋小武咳了一声,道:“请进。”   加西亚女士站到门口内侧的位置,特意放慢语速说了句什么,但宋小武还是没怎么听懂。   “她是问你要下楼吃饭还是她把饭端过来。”屏幕那头的李天骐只好充当起了翻译。   “哦...这里。”宋小武指指脚下的地板,加西亚女士会意,下楼去将饭菜端来,又道一句“请享用”。   宋小武对她道过谢,目送她离开了,回过头对李天骐道:“你瞧,我西语就这水准。”   又给李天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午餐:宫保鸡丁、土豆炖牛肉,还有一盅煲汤,希望别太花旗国式。   二人一直开着视频,却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屏幕面前,只需知道对方还在就好。直到李天骐已经洗漱完毕,靠在床上,只开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接着和宋小武说话。宋小武知道他凌晨三四点多就又要起来,纵然不舍,还是若无其事地说:“你睡吧,我手机都烫得能烤肉了...别太辛苦。”   “那,晚安吧。”李天骐确实是强撑着在和他说话,闭上眼睛后,没多久便睡着了。   “晚安。”宋小武忍不住将嘴唇贴在屏幕上,随后才按下了“结束”键。眼睛对着屏幕的时间太长了,涩得厉害。 第34章 第三十一章   晚间姚简回来的时候刚过六点,见宋小武正在吃晚餐,便道:“给你买了蛋糕,都放在冰箱里。”   宋小武抬头看向他,有些意外于他突然的温情路线,随即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哥,语言班的事我会好好想的。”   姚简闻言,看他一眼,“嗯”了一声。又走过来在宋小武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明天一起去看看堂叔祖一家,早点起来。”   “知道了。”   姚简倒没想过要靠什么温情路线,宋小武留在花旗国上语言班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不是他抗议耍赖就能有的商量的。   至于那些甜腻的蛋糕,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心血来潮。   那就不必多想。   饭后兄弟二人难得融洽地坐在沙发上,姚简依旧处理公事,宋小武情绪基本恢复正常,甚至还吃了个蛋糕,然后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给姚简添乱。   能够有一个可以专心致志的目标,或许确实是种不错的经历。宋小武看着姚简认真而从容的模样,终于下定了决心。   拜访过堂叔祖一家,除去做饭和简单打扫的加西亚女士外,姚简又给宋小武安排了一个司机,至于宋小武自己要考驾照,还是让他学习一段时间西语后再说,花旗国内允许用夏语参加交通规则考试的州毕竟还是少数。   姚简的公事谈得很顺利,故而宋小武进伊尔大学语言班也顺利得让他不敢相信——饶是学渣如宋小武,对伊尔大学的名头也是如雷贯耳,这所历史和花旗国几乎同样悠久的高等学府自创建以来,历届校友中蜚声中外的比比皆是:花旗国总统、著名政客、科学家、各行各业的领袖人物...   这样的名校,即便放低姿态来办语言班,对学生的筛选依旧十分苛刻,像宋小武这种连国内高中都没有读过的,如果没有姚简这个大哥,原本连被筛的资格都够不着。   等到真正站在伊尔大学内时,宋小武看着伫立于最繁忙十字路口处的伍斯大礼堂,来来往往的学生川流不息,步伐匆匆,神情中却都是身为天之骄子的矜骄或者端肃,他突然真切地感觉到这所名校的立校之魂触碰了他,尽管转瞬即逝:他将在这里得到什么?是要靠这里亮闪闪的名头镀一层金壳子,结识一些能赚大钱、做大官的“朋友”,还是寻找一些他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事?   宋小武的高尚情怀在第一堂课结束后便被消耗得所剩无几。   他们的西语听力与口语老师是个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夏语水平在花旗国人当中算是非常流利了,不过依旧有点口音。在课堂上,经常可以听到他用音调古怪的夏语冲学生大声斥责,脑袋上勉强才梳服帖的红发一晃一晃。   “西方文化里,拥有一头红发往往是荡.妇妓.女的暗喻。”宋小武前排的高句丽女生回过头来向他低声道。   宋小武觉得这个华夏留学生班里唯一一个来自南高丽的姑娘有点莫名其妙,说了句“他在看着你”,便低下头来不再理她。   他好歹也当过这么些年的社会小青年,明白有些人看起来非常不友好,却未必怀有真正的恶意。   这位动辄咆哮的红发贝恩顿先生,在有学生磕磕绊绊地总算说出了正确的句子时,笑得比谁都要兴高采烈,还宣布会给之后每堂课答对问题的学生“胡子糖果”作为奖励。   说他管理不好自己的情绪倒是真的。   另外外国人对色彩的理解好像和他不太一样:贝恩顿先生的发色在宋小武看来明明更偏向于姜黄。   宋小武正出神,猛然又听见贝恩顿先生的大嗓门:“姚!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永远不要腹诽你的老师。这条真理放之四海皆准。   阅读与写作老师则是位女士,看起来要和善许多。宋小武来得晚,没有赶上开班第一周由校内工作人员统一安排的熟悉校园环境、了解校内网络资源和图书馆如何应用等活动,是这位女士主动帮助他解决了不少问题。   起初的新鲜感和不适应过后,宋小武的生活开始变得规律起来:每天上午课程结束过后,在学生餐厅里吃午饭,然后在图书馆里随便看看,翻翻西语原文的漫画、儿童读物,保证每天至少记三个新词,写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差不多就又可以开始下午的课了,放学后坐两个小时的车回到住处休息、吃晚餐——他已经可以不必借助肢体语言,而是靠关键词来和加西亚女士沟通了,对方显得很替他高兴。   他还严格控制着自己,只在周末和李天骐打一次电话,并且不是每一次都开视频。   两星期之后,贝恩顿在课上临时宣布,他们有一次听力与口语考试,就是现在。   看看周围各位同学的反应,宋小武不清楚贝恩顿先生是否知道“哀鸿遍野”这个成语,如果是的话,相信他会折服于夏语的精妙和淋漓尽致。   然而即便宋小武比贝恩顿先生掌握了更多的夏文成语,仍然不能改变他在这场西语考试中只拿到了一半分数的事实。   贝恩顿先生让他放学后单独留堂。   “我不能理解,来自一个可以将远没有达到招生条件的学生送进这里的家庭,你的西语为何会如此糟糕?”贝恩顿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看着宋小武,说话一如既往地毫不委婉。   宋小武张了张口,随即还是选择了沉默。   “这不是批评,姚。”贝恩顿接下来的话却有些出人意料,仿佛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这次谈话原本的目的:“你的词汇比入学时多了太多,仅仅比标准线差了一点。继续努力没有什么不妥,但你不必给自己过多的压力,合作课题之外也试着多和你的同学们出去玩玩,你看起来有些焦虑。”   宋小武愣住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正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不过还是很感激贝恩顿先生的好意:“可能...我只是有点想家了吧。”   贝恩顿露出了然的神色,点点头,又道:“下次我会给你们带胡子糖来,你可以试着回答我的提问。”   “我会努力的。”   要得到贝恩顿先生的糖果奖励其实一点儿都不困难,因为他带来的所谓“胡子糖果”有满满一大盒,几乎人人都有,而没过多久,这些刚得到奖励的人就又受到了贝恩顿先生的无差别训斥。   贝恩顿先生确实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宋小武想,不过他应当有个在意他并且还很细心的家人。   他把明显是家庭自制的糖果塞进嘴巴里——其实就是国内常见的龙须糖,不过里面有干玫瑰花混合坚果的馅,至于名字,大概是贝恩顿先生胡乱附会的。   龙须糖本就甜腻,何况又是出自异常嗜甜的花旗国人之手。宋小武吃了两块糖,等到午饭时仍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干脆在校园里闲逛起来,却碰见个意想之外的人。   上回婚礼中和袁珂抢花球的家伙,自称叫丹尼尔。   “嘿,我记得你!洁诗曼叫你小武。”洁诗曼是袁珂的西文名字。   宋小武忍俊不禁:西方人念夏语名字时果然都无法避免怪腔怪调的。   这位丹尼尔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西语名字吗?”   “我没有西语名,你可以叫我‘姚’。”   “好吧。”丹尼尔的表情变得有点失望,“我的姓氏是勒弗洛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   “当然,丹尼尔。”宋小武笑道。   “那么,你也在这里念书?”对方看起来是准备和他结伴同行。   “在上语言班。”宋小武有点意外,倒也不介意。   “我在商学院,大二。”丹尼尔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学校要求前两个学年我们必须住在校舍,无聊透了——好在有机会遇到你。”   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图书馆前,宋小武停下脚步,问丹尼尔道:“我要进去看会儿书,要一起吗?”   “当然。”   认识丹尼尔之后,宋小武的西语有了显著的提高,毕竟两个话痨凑到一起了,除了相见恨晚地一通神侃以外,还能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儿不成?   不过我可没他那么不着边儿。宋小武暗想道,一面继续低头看起书来,如今他的课外读物总算从西语漫画、儿童故事提升成了叙事简洁、笔风优美的短文。   坐在对面的丹尼尔也难得没有无所事事,正在一堆论文纸里埋头苦写。   “我应该多去上几次课。”他有些懊恼地对自己低声抱怨道。抬眼看见宋小武,又想起什么了,脸上愁云顿扫:“嘿,姚。”   宋小武赶紧示意他声音小点:“怎么了?”   “周末裘德家有场聚会,只是一些好朋友,你去吗?”   “哪个裘德?”   “天哪!”丹尼尔险些在图书馆里惊呼起来,“你竟然不知道裘德格里夫,高年级的头号传说。”   宋小武懒得告诉他这副作态差不多就可以暴露他的性向了,只是撇撇嘴:“一个举办的好友聚会连我们都有机会参加的人,我听不出来他有多么...‘太高不能爬’。”   “你是想说‘高不可攀’?”丹尼尔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宋小武拙劣的直译,又补充道:“至少我认为他是。”   被戳到软肋的宋小武有点泄气:“好吧。大概取决于这周的测试我能不能过关,我敢保证贝恩顿先生这周会再来一次考试。”   “放松点儿,你看起来比前几回瘦了很多,考试让你食不下咽吗?”   “等等!”宋小武让丹尼尔又重复了一遍“食不下咽”这个短语,打开笔盖在本子上记下来,而后才默默吐槽道:我食不下咽只是因为你们的食物太难吃。 第35章 第三十二章   第二次考试成绩出来后,宋小武语气轻快地和贝恩顿先生道过别,便背着个双肩包往校门走去,他和丹尼尔约在这里碰头。   不得不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丹尼尔还真是个良友。   “姚,我必须告诉你,你有与生俱来的惊人美貌和你们那个古老的东方赋予你的神秘诱惑力,”丹尼尔露面后的第一句话就够唬人,“可你在做什么?你用你身上那些廉价的、丑得可怕的...玩意儿,在摧毁她们。”   宋小武暗中翻了个白眼:他的这位“良友”其实异常以貌取人、崇尚物欲,并且,   又刻薄又夸张。   “我只是...”   “好吧,并不廉价,”丹尼尔见他意欲反驳,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打扮和背包,修正道,“只是丑得可怕,真的,尤其是这个,书包。”   “我只是打算等司机到了之后就把书包留在车上而已,毕竟它真的很重。”宋小武有点无奈,“我也没有土到背着课本去参加别人家的聚会,好吗?”   “你说‘土’,这就已经很...‘土’了。”丹尼尔大笑起来。   等到了那位“头号传说”裘德格里夫的住宅时,宋小武才明白为何丹尼尔能够和对方成为朋友。   他们对于东方文化都有着一种叶公好龙式的狂热。   这话的意思是说,在花旗国土地上那些不伦不类京剧打扮耍杂技的剧团、有前额头上戴着小檀木扇的粉红旗袍女茶倌来往穿梭的茶座...诸如此类的“华夏风”娱乐场所之所以能有市场,甚至隐约有繁荣昌盛的势头,都要归功于格里夫及丹尼尔这样的,二愣子。   直到看见晶莹剔透的玻璃立柜里,别致古雅、但显然从未使用过的全套茶具被悉心保存着,宋小武想,二愣子这种词似乎确实太不尊重了。   “你会泡茶吗,用这个?”宋小武被忽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头亮得晃眼的金发,然后才对上后者那双翡翠似的碧绿眼睛,老实说,宋小武还是不能适应被这种饱和度太高的绿眸子注视。   “哦,你好。我是姚笃。”勉强淡定从容地开口道。   “裘德格里夫。我听丹尼尔谈到过你。”   说我什么,一个美貌惊人的神秘东方少年?宋小武心里暗道。   然而格里夫暂时还没有学会读心术,他只是带着一种极度迷人的微笑,向宋小武伸出了一只手。   宋小武内心一片木然地同他正儿八经地握了个手,在这间大伙儿顶多还穿着T恤或者背心的房间里。   但他丝毫不介意,真的。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动作稍慢点儿的话,格里夫没准是想给他来个吻手礼。   “那个,”宋小武干咳一声,还是忍不住指着那套茶具道,“这些东西如果长时间不用的话,最好是收在避光的地方。”   格里夫露出了一个大为动容的表情:“你真...”   “丹尼尔!”宋小武冲那边端着酒杯正打嗝儿的丹尼尔喊道,一面对格里夫解释:“他总是喝太多酒,我得去阻止他了,呃,受人之托。”   “裘德很喜欢你,对吧?”丹尼尔见宋小武过来,嬉笑着对他道。   宋小武皱了皱眉头,没回答他的追问:“你准备待到几点钟?”   “不知道。”丹尼尔往嘴里塞了一块曲奇,“你有门禁?”   “没有。只是我不想回去得太晚。”   “好吧,”丹尼尔笑起来,“我们十点钟就离开。”   打格里夫家的聚会之后,宋小武和丹尼尔之间的来往逐渐少了起来。倒不是对方有什么不好,只是在初识便有的亲切感以外,二人的思想观念究竟有诸多差异。丹尼尔又比宋小武足足小了三岁,正是忙着吃喝玩乐的年纪,期中考试已然应付过去,重新排满的日程表比起宋小武那单一的餐厅、图书馆和家,自然就相去甚远了。   宋小武合上书,起身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这才一面戴围巾,一面往图书馆外走。   伊尔大学所在城市的秋冬温度不算特别低,不过气候比较湿润,宋小武在京城住了快二十年,一时还不太习惯这种湿冷,才十月底就戴上了围巾——上次姚简来花旗国时带着他去买的。   逛完商场后,姚简问他:“你怎么不爱说话了?”他当然知道宋小武在自己面前历来不敢过于暴露话痨本性,但不敢和不想是不一样的。   宋小武听见这话有点意外,想了想,才答道:“可能在这边西语一直说得不太好,嘴皮子没以前溜了?”   姚简不置可否,二人继续往停车场走。   “在这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知道啦。”   宋小武其实觉得,他不是不爱说话了,只是没有了听他唠唠叨叨巨细无遗的对象而已啊。   他又一次站在伍斯大礼堂的穿廊里,叹了口气,随即低头给加西亚女士打电话,告诉她不必煮自己的晚饭。   他准备去凤鸾楼。说实在的,那位克劳威尔老板精心设计的仿古院落和全部冠以词牌名的雅座,都更像是对华夏国早已过去太久的那些历史的一种模仿,但是,宋小武也不能再在别处找到比它更似是而非的归属感了。   克劳威尔对他还有些印象,问道:“今天是一个人?”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太冒昧,连忙补充道:“那么我推荐你尝尝明虾煲,新推出的菜品,非常正宗。”他甚至记得宋小武不大通西语,有心放慢了语速,“非常正宗”几个字更是说得格外清楚。   宋小武会心一笑:“好的,我要一份明虾煲。”一面往院子里走,一面继续道:“再来个清炒小棠菜,小碗酒酿圆子,一人份的米饭。”   克劳威尔见他仍要雅间,便上前去替他开了门:“这间可以吗?”   宋小武一抬头,匾额上写的正是“凤栖梧”,点头道:“可以。”   又回头去寻上回那只大白猫,却见它正卧在荷花缸底下,眯着眼不知是困了还是刚醒。   宋小武问克劳威尔:“我能去和它玩一会儿吗?”   “当然,”克劳威尔笑眯眯的,“请自便。菜做好了我会来找你。”   宋小武对他道声谢,便放轻了步子,朝着那猫儿走了过去。   “嘿,我说夏语你听得懂吗?”发觉白猫根本不怕他,而是只老神在在地打量了他一眼后,宋小武干脆蹲下来,开始和对方搭讪。   “那...”宋小武换了西语,“怀特阁下,你好?”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怀特阁下是男是女,宋小武倒挺想把猫肚皮给翻过来一探究竟,不过真那么做自己多半会挨一爪子,还是打消这等念头为好。   原本宋小武是觉得狗的平均颜值比猫高——至少都是双眼皮儿,不过袁珂爱猫,他也就慢慢养成了见猫便逗的习惯。   想起袁珂,宋小武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果然还是没朋友啊。   又逗了一会儿,怀特阁下依旧不理他,宋小武干脆站起身来,在荷花缸里捞着一小截枯枝,开始锲而不舍地撩起了对方的两只耳朵。   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刚才他起身时,白猫以为他要走,前掌便跟着往前迈了一步。   这猫,该说它矜持呢,还是说它闷骚呢?   “慵懒的小家伙。”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宋小武下意识地回过身,便看见裘德格里夫站在他背后,一脸宠溺地看着白猫。   “嗨,格里夫。”两人对视上后,宋小武本想起身打个招呼就走,不想蹲得时间太久,腿麻了。   “我经常来这里,”格里夫看出了他的窘境,伸手拉他起来,“但遇到你却是第一次。”   “是吗?”宋小武又弯下腰,仍将手里的枯枝顶在猫儿头上,怀特阁下很不满地“喵”了一声,摇头把它甩了下来。   “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也可以说我为一切东方式的美丽着迷。”格里夫看着他,“我已经点好了菜,克劳威尔有几道很棒的招牌菜,可以赏光和我一起用餐吗?也许你还能告诉我它们是否正宗。”   “抱歉格里夫,”宋小武微微皱眉,“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可以一个人待会儿。”见格里夫满脸失落难掩,他心里其实也有点过意不去:说起来这位老兄也没有什么过于失礼的言行,可宋小武实在不能接受他看自己时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真把人给看个对穿。   “好吧,”格里夫终于认命,“那么我想邀请你下一次一起出来,至少不要现在就拒绝,可以吗?”   宋小武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些:“那到时再说吧。”   二人的雅间其实只隔着两间屋子,格里夫看见宋小武那边匾额上的名字,夸赞道:“很适合你。”随即才十分绅士地向他告别了。   用“凤栖梧”这个词牌名的词多了去了,怎么就成适合我了?宋小武无力地想,也别用面对女孩子时的绅士风范来对待我好吗?   等克劳威尔把菜全都端来了,看着热气氤氲、色泽诱人的明虾煲,宋小武的心情到底好了不少。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煲里原本该有的鸡爪被克劳威尔用鸡腿肉代替了。   从凤鸾楼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才星期四,宋小武心里算着,可他已经很想现在就给李天骐打电话。 第36章 第三十三章   星期六凌晨两点半,国内时间正是早上九点多,店里生意的早高峰应该过了。宋小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忘在卧室飘窗上摆上一盏台灯,企图多少在视觉上给大李子一点儿心理暗示,不让他立刻觉察出自己大半夜的不睡觉。   拨通了李天骐的电话,却是用户不在服务区的机械提示音,宋小武放下手机:大李子这是去哪儿了?   打了个呵欠,宋小武重新爬回床上,准备眯一会儿再打。   这一眯,再睁开眼时,宋小武估计李天骐已经在吃午饭了,又打了一遍电话没人接后,他打开聊天软件:天骐哥哥,你理我一下啊!附带一个委屈的表情。   这回还是没理自己。宋小武想大概李天骐这会儿是真不方便看手机,只得气馁地蒙上被子,睡起了回笼觉。   睡到天光大亮,宋小武起来洗漱一把,下楼时正遇见加西亚女士购物归来。宋小武见东西不少,本想帮她搬些,却被对方坚决地婉拒了。   见她忙进忙出却精神饱满地将一堆东西一趟趟搬进厨房,完全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宋小武只得走到沙发前,随手拿起桌上没喝完的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   二楼隐约传来窸窣的响声,宋小武起初没在意,依旧一动不动地窝在沙发里出神,过了片刻,忽然回过味儿来,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裤兜,手机没揣着。   大李子回电话了!   宋小武从沙发上瞬间弹起来,三两步就窜上楼梯、冲进卧室,往床上一滚,手机一捞,却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丹尼尔的号码。   “喂?”宋小武按了接听,有气无力地把手机就搁在耳朵边上,一边躺在床上缓气儿。   “嘿,还没起来?”丹尼尔的声音依旧活力满满得有点聒噪,也没等宋小武回答,接着道:“下学期我就不用住校了,你有看中的房子吗,我们可以一起住?”   宋小武想起来伊尔大学本部是有一二年级生必须住校舍的规定,丹尼尔还有几个月大二就结束了,这会儿开始找房子实在不算早。   “我目前没有搬家的打算,这儿挺好。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替你留意一下合适的房子。”   “蒙市离学校太远了!为什么不我们俩一起找个生活方便、离学校更近的地方住呢?”丹尼尔灵光一闪,又加了一句:“你别误会,我不是邀请你,那种‘同居’。”   宋小武失笑:“我明白。不过我确实不打算搬走,毕竟,我的叔叔婶婶也在这边,我还可以去他们家里蹭饭。”   “真的?”丹尼尔问道,“那我可以来吗,只是偶尔的话?”   宋小武这才明白他无意识的言外之意:“当然可以。丹尼尔,如果你需要一个可以陪伴你的室友...”   “我才不是需要陪伴!我不是小孩子好吗?”丹尼尔好像有点炸毛,“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生活,会比较麻烦,比如外卖还有送衣服去洗衣店什么的,两个人的话就好得多了。”   “好吧。”宋小武道,“那么你的同学或者其他朋友有找房子的打算吗?”   “我不清楚。我也并不想和他们一起住。”丹尼尔无所谓道,“我一个人住也行——如果你坚持留在蒙市,每天花四个小时在往返的路上。”   宋小武笑起来,却还是没松口,挂掉电话,又在床上歪了一会儿,这才拿上手机,下楼去了。   这房子是姚简的,当初宋小武能不能去伊尔大学还没定下来,住着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后来语言班的事儿敲定了,他也没理所当然地觉得姚家有钱有势,再在学校附近给他置个住处也是轻而易举。只不过像现在这样,每天在路上就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去哪儿都不得不让司机接送——他大哥雇的司机。   宋小武难免还是觉得有点没意思,他不想这么恶意地揣测姚简的用心。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在姚简眼里确实就是一小屁孩子,没本事靠自己生活,自然也没资格做自己的主,凡事都要有他管着。   虽然拒绝了丹尼尔的“同居”邀请,不过,听他说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后,宋小武还是主动提起,可以帮他一起搬家。   同来的还有一个叫安德烈的男生,是丹尼尔的同学。三人之中只有他有驾驶证,这位安德烈自然当仁不让地充当了货车司机的角色。   好在丹尼尔的东西并不多,新居所里的家具也一应俱全,“如果缺什么买新的不就好了?”丹尼尔将刚从冰箱拿出来的饮料丢给其余二人,一面漫不经心道。   尽管消费习惯不同,宋小武也没有对他人指手划脚的爱好,拉开拉环,一口气喝了大半罐,听见安德烈问道:“我们是要出去吃晚餐,还是叫外卖?丹尼尔,你累吗?”   “出去吃吧,我可不想收拾餐盒。”宋小武本想说话,听见丹尼尔这句,不禁顿了一下,丹尼尔见状便问道:“你更想叫外卖吗?”   “为什么不试试新厨具呢?我原本打算给你们做火锅...”宋小武分别朝二人看看。   “我知道这个!你们华夏人管这叫...‘暖房’,是不是?”   宋小武点点头,实在不忍再听丹尼尔的夏语发音:“如果附近有规模比较大的超市的话,材料应该不难买。”   “太棒了!那我在网上搜一搜。”丹尼尔兴冲冲地拿出手机来。   “第三街上有一家华夏人开的商店,”安德烈开口道,“...我之前听说过。”   “好吧,我们去那里瞧瞧。”丹尼尔站起身来,“菜品都由你来决定,我只要两瓶巴塞洛就够了。好吗,姚?”   宋小武闻言笑起来:他还真没试过吃火锅配朗姆酒,今晚来尝尝倒也不赖。又转向安德烈道:“还是你来开车行吗?待会儿要买的东西可能比较多。”   安德烈点头答应,率先去车库取车出来。宋小武和丹尼尔锁好门,走在后面。   “我一会儿要在超市给安德烈买点什么表示感谢吗?”丹尼尔忽然问道。   “啊?”宋小武有点诧异,丹尼尔向来不是个凡事思前想后的风格。   “我知道这样很怪异。”丹尼尔一脸无奈,“老实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来的话,我是不会刻意送你什么东西的。但是安德烈...其实我觉得他性格比较,嗯,沉闷...我跟他一直没有多少交情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过来帮忙。”   宋小武和安德烈刚认识,却也不能不同意丹尼尔对他的评价。据说安德烈的家乡还是翡冷翠,传闻中以嘴甜会撩为种族天赋的民族啊——果然用国籍、地域之类的标签去判定一个个体究竟如何是非常狭隘的。   他想了想,最后觉得不该由自己去点破什么。   暗恋这事儿吧,抉择还是得交给当事人自己。   第三街离丹尼尔的新家并不远,安德烈所说的那家商店位置也很好找,虽然规模不大,不过毕竟是华人开的,做中餐需要的材料应有尽有。   安德烈推着购物车,宋小武走在最前面挑挑拣拣,而丹尼尔,负责不停地问“姚,这是什么?”“这也可以吃吗?”“辣吗?”   宋小武隐约能感觉到安德烈对自己的态度礼貌而疏离,他还是不太习惯外国人待人接物的那个度。等必需的东西买得差不多之后,他干脆留下那两位到处瞧新鲜,自个儿一人看着要不要再添点儿什么。   李天骐虽然祖籍梁溪,是个偏清甜口的地儿,不过既然在京城开小饭馆,做生意的对象是天南海北都有,他做菜从来不拘泥于南北之别,只要做到和谐可口,都能拿来为我所用。宋小武自然受他影响,好容易有机会自己动手做火锅,香油蒜泥买了,麻酱韭菜也得买,才好让丹尼尔与安德烈都能试上一试。   拿着一大瓶麻酱,宋小武转过货架,就看见那位头发红得耀眼的贝恩顿先生,和...凤鸾楼的克劳威尔?   贝恩顿先生正在研究货架上的一排果酱,而克劳威尔一手撑着半满的购物车,一手指着果酱罐上的说明,偏过头和贝恩顿先生说些什么。   宋小武本来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开,或者简单地和贝恩顿先生打个招呼——自从语言考试及格后,他也没那么怕这位老师了,只是,现在的这种情境,他有点意外。   “晚、晚上好,贝恩顿先生...和克劳威尔先生。”见两人已经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宋小武只好走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   “晚上好。在这儿遇见你真巧。”回答他的自然是笑眯眯的克劳威尔。不过,宋小武觉得比起在凤鸾楼里他那种友善圆融的笑容,此刻克劳威尔看起来更温和而惬意。   “那是用来做炸酱面的吗?”贝恩顿先生的闲聊听起来依旧和课堂抽问是一个腔调。   “不,这个是芝麻酱。”宋小武不自觉地认真回答起来,“炸酱面的酱需要油炸,而用这个拌出来的是麻酱面。此外,火锅涮肉片时也可以用麻酱做蘸料。”   面前的两人显然都没听明白,但贝恩顿还是很淡定地点头:“那么,学校里再见。”   “再见。”宋小武笑着目送二人离开,回过身又看见丹尼尔和安德烈向他走过来。   唉,只有我是个不和谐的单数。宋小武自嘲地想。 第37章 第三十四章   进入十一月中旬,宋小武猛然发现自己一贯平淡的生活中忽然开始向“多事之秋”发展,字面意义上的。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贝恩顿先生向他们这些语言班的学生公布了一项通知:耶诞节之后,他们就可以开始选择自己的专业,随后参加考试,通过之后,便是货真价实的伊尔大学一年级学生了。   想到贝恩顿先生,宋小武自然就无法避免地要在脑海里再重温一遍几天前他和自己的那场私下谈话。   宋小武其实很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以为贝恩顿先生是要就他那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学业问题提供一点看法——即便如今他的语言成绩不算太差,宋小武总还不至于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斤两,一旦开始涉及专业课程了,他和班里同学的差距有多大,就算别人原地不动,自己开着火箭去追,那单算消耗的燃料也得是个天文数字,这还是往好了说。   谁知贝恩顿先生找他来,为的却是在学校口遇见宋小武和裘德格里夫走在一起的事儿。   宋小武因为之前在凤鸾楼遇见格里夫时,答应过尽量不拒绝对方下一次邀约,时间一长,自己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时,格里夫却又出现了,并请求宋小武履行自己的承诺。   不想给祖国形象抹黑,偏偏又是向来耍赖惯了的宋小武左右权衡一番,选择带格里夫去逛图书馆。   他之前没放在心上,以为格里夫对自己的过分热情是因为但凡和“东方”二字扯得上的,这位都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这回被格里夫进一步暗示了,方才意识到原来此人竟然对自己有点想法,好在图书馆里是个严肃安静的好地方,这位老兄的温柔浪漫绅士风度不方便发挥。   将自己带着的保鲜盒里的三明治分了一个给格里夫,二人坐在藤萝垂绕的长廊里,共进了一顿不同寻常的午餐。   格里夫看起来幽怨而深情,目光缱绻地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宋小武,而后替他拈起落在肩膀上的花瓣,动作自然地夹进了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里。   宋小武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低头又使劲咬了一口手里的三明治:嗯,比起里面的鸡腿肉,他更想吃炖得软软糯糯的鸡翅。   吃完三明治,两人一起走过长廊,宋小武正试图在各回各家前的这段路程上再找出个话题来,以免显得太不友好,随即便遇到了迎面走来的贝恩顿先生。   “我必须承认,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是,非常主观的。”贝恩顿示意宋小武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并倒了一杯果汁给他。   “谢谢。”宋小武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   “所以,我们暂时把师生关系放在一边,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看法,我觉得可以让你知晓。”这场谈话显然不是贝恩顿临时决定的,可是他仍旧对自己的措辞很谨慎。   宋小武点点头,表示明白。   “在你们之前,伊尔大学办过几届更短期的语言班,针对那种西语水平较高一些的学生,帮助他们尽快适应新的环境,而班级成员则来自于不同的国家。我曾经也担任他们的语言教师,遇到过不少华夏国人,他们都很优秀,其中有不少人我现在仍然记得。”   贝恩顿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沉默许久之后才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你和格里夫对彼此究竟...了解到何种程度,并且我也无权没有确凿依据地质疑他人的品德。我只能...”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去他的客观公正!我得告诉你,最好和格里夫保持距离,那个家伙喜欢你们这群东方人就像喜欢邮票一样,收集起来,当战利品一样炫耀,等遇到了更合心意的,就把旧的那些丢到一边。”   宋小武愣住了,这里头的信息量有点大,他需要消化消化。   “你们也是人啊。”贝恩顿先生还在继续:“他像对待私人物品一样对待你们,你们怎么能容忍这种羞辱,甚至于,迷恋上他?”   “贝恩顿先生,”面对对方的义愤填膺,宋小武竟然有点忍不住想笑,他就觉得最开始的那些声明完全不是贝恩顿一贯的风格。“其实,我有男朋友,关系很稳定的那种。我跟格里夫的交情只是知道彼此的名字而已——至少我没有和他进一步发展的想法。”   贝恩顿顿了片刻,有点松了口气,又有点尴尬:“哦,那就好。嗯...”   “不过还是要谢谢您。”宋小武到底笑了出来,随后却是非常认真道,“能够推心置腹地告诉我这些,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位教授的义务,我很感激。”   贝恩顿仿佛有点不自在:“我只是不希望再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任何人都一样。既然如你所说,那就没什么了...不用放在心上。”   宋小武赶紧点点头,又端起果汁,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您把这件事全部告诉克劳威尔先生了?”   “没有。”贝恩顿先生矢口否认。随即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太假了,不得不解释道:“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涉及隐私的部分我也模糊处理了...”   宋小武笑笑:“那就好。我只是觉得,那样会,嗯...有点傻。”   闻言贝恩顿先生也跟着笑起来,而后又带着些疑惑,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之前的开场白完全不是你自己的风格。宋小武内心吐槽道。   可惜你最终还是没有遵从克劳威尔先生的嘱咐。   回到住处后,宋小武把伊尔大学的学生手册给找了出来,他记得里面提供了各学院各专业的简单信息,当初刚入学时他只是粗略地翻了几页,现在是时候仔细研究研究了。   说起来,对于自己选专业的事,姚简居然少有地没有要干涉的意思,只说按照宋小武自己的意愿来,有什么问题再找他。   这种态度让宋小武心里没底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干劲十足:好歹语言这一关他算是过了,如果能够选到一个对初始水平要求不高的专业,将来比别人多花几倍的精力,总能赶上进度。   首先把诸如“应用数学”、“应用物理”、“生物医学工程”之类明显对中学时打下的基础有要求的专业从备选名单上划掉,宋小武身为一名资深学渣的多年经验让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在“夏语学”这一栏上画勾。   可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能有机会心无旁骛地学点知识,他要还不懂得珍惜,不说旁人如何,头一个对不住的就是背井离乡的自己。   想到这里,宋小武忽然心里一动,隐约有个念头冒出来,却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自己的手机铃声给打散了。   是丹尼尔。   “姚,你现在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在蒙市这边的房子里,嗯,忙着选专业的事...”宋小武正说着,却听见丹尼尔不知是在冲谁吼着“走开”、“不想见到你”,他皱起眉头,问道:“丹尼尔,你还好吗?”   “我很好,姚。”那边不知是什么发出“嘭”的一声,随即丹尼尔道:“我已经坐上出租车了,告诉我你的具体地址就好。”   宋小武原本不想这家伙过来添乱,然而听电话里的动静,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无奈之下,只得报了自己的地址。   不到一个小时,丹尼尔就到了,带着手机、平板、护肤品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贵宾卡,唯独没有现金支付车费。   宋小武替他付了钱,带他进了门,又对闻声出来的加西亚女士介绍道:“我校友。”便听见跟在后面的丹尼尔突然出声道:“如果你不是下面那个就好了。”   宋小武顿时神色扭曲,顾忌着加西亚女士在场,勉强把已经到嘴边的粗口硬生生咽回去了,僵硬地朝她一笑,待对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地回厨房去了以后,这才无力地走到客厅,把摊在茶几的学生手册以及几张纸收起来,又给自己拿了一罐饮料——他相信甜的饮料确实有调节情绪的功效。   坐在旁边沙发上的丹尼尔看着他的举动,愣了几秒,方才道:“嘿,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我才刚来,什么也没做。”   宋小武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沉默地看着他。   丹尼尔仿佛想到了什么,慢了半拍地捂住自己的嘴:“我刚才在你家帮佣面前...她会告诉你家人?”   “没准儿。”宋小武道。   “抱歉。我知道,你们国家的大多数人依旧对同性恋充满偏见与压迫,少数群体迫于舆论不得不假装成和主流一样,才能生活下去...”   “谁这么跟你说的?”宋小武一脸掩饰不住的嫌弃,“我在意的不是我的性向是否暴露了,而是...我没有发现花旗国人开放到了不分场合随意谈论,在床.上的问题——除了你。”   丹尼尔终于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大概因为谈话对象是你,我觉得很放松,不必避讳什么。你不要介意好不好?”   看起来就亲和力满满怪我咯?宋小武咳了一声,道:“所以,到底为什么你会突然过来找我?” 第38章 第三十五章   丹尼尔看起来像是如释重负:“谢天谢地你总算肯问我这个问题了!”随即想起自己来的原因,他的神情又立刻变得嫌恶起来:“我和安德烈大吵了一通,不,应该说我单方面地斥责了他。你无法相信,我之前租的房子其实是他的!而他骗了我,假装和这套房子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原来如此。宋小武暗想道。   “所以我去问他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他以为我会强迫他给我友情价吗?然后,你知道他如何回答的——他喜欢我!‘想要为我提供一个便利舒适的环境’、‘照顾我的生活’之类的...恶!”   这哥们儿还挺...朴实的。宋小武便问道:“那,你打算给他机会吗?”   “什么机会?”丹尼尔不能理解:“他喜欢我就应该表现出追求我的样子啊——尽管我最终也不会接受。为什么要假装若无其事,却在暗中窥视我?如果是你,你不会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吗?”   “呃...”宋小武设身处地思考了一下:“之前毫无交集的人贸然跑出来套近乎,不是更奇怪吗?”   “也对。”丹尼尔道,“安德烈是个相当无趣的人,即便是套近乎他也绝对找不出我跟他的共同话题,我之前居然还想过邀请他和我们一起过收获节...等等,你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特指对象?”   “没有。”宋小武果决地表示否认,“不要转移话题:你刚刚说你‘想过’邀请他,还是,你其实已经邀请过他了?”   “他又没有立刻答应!所以我们现在完全可以认为他弃权了,失去了这次结识新朋友,融入社交圈的机会。”   你确定他是真的想认识你那些疯疯癫癫的小鬼头朋友们?宋小武想起安德烈那双时刻透着理性到冷淡的灰蓝色眼睛——这么说来,他这样的人会喜欢上丹尼尔,还真是,造化弄人。   “说到这个,”宋小武开始强行转换话题,“我想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可以不回答的。”   “嗯,好啊。”   “如果,假设你有一个追求者...”   “假设?”丹尼尔立刻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宋小武的用词。   “好吧好吧,是我,是我。”宋小武举手投降,“假设我有一个追求者,高大英俊、温柔体贴,并且也刚好是我喜欢的黑发黑眸,所以我接受了他——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新认识了一位黑发黑眸的同胞,更加高大英俊、温柔体贴,我应该立马移情别恋吗?”   “别傻。”丹尼尔哪会听不出宋小武的言外之意,嗤了一声,“仅从外貌角度而言,我确实更容易被东方人吸引,可不是说我不考虑其他的因素。”   “好吧...所以那种仅仅因为对方来自某个地方而喜欢上某人,还挺傻对吧?”   “只是‘傻’?”丹尼尔满脸不认同,“你是喜欢一个人,而不是看中随便一个物品,满足你的某些标准就行。就算不用‘灵魂伴侣’这么夸张,一段恋爱也总得有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吧。”   看不出这家伙向来不着调,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宋小武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正打算圆满结束这个话题,却听丹尼尔又问道:“所以说你是在为格里夫感到困扰?是他在追求你,我猜对了吗?”   其实格里夫本人并没有困扰到我。宋小武心里暗道,表面还是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下:“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我总不能去告诉每一个我碰到的人我有男朋友吧,又不是人人都要追我。”   “你可以戴戒指啊。”丹尼尔随口建议道。   而宋小武此刻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这些天到底为何老是隐约感到不安:李天骐两周没有和他通过电话了,而现在已经快到第三周的周末。   这不合常理。他皱起眉头:李天骐从来不会无故不接自己的电话,怎么可能看到未接来电后这么久也不回复一次   发生什么事了?宋小武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顾不上还有个丹尼尔戳在眼前,拿出手机拨了李天骐的号码。   该号码已停机。   宋小武心里不安渐浓。按下挂断后,又默数了十秒钟,再次打过去,自然还是一样的结果。   丹尼尔在一旁看见他神色有异,追问着“怎么了”,宋小武却只是意义不明地摇摇头。思忖片刻,翻开手机通讯录,之前陪李天骐回他父母家时,宋小武存了准妹夫何洋的联系方式,此刻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毕竟冷静下来算算时差,现在国内正是晚上十一、二点,他不能凭自己的胡思乱想,就贸贸然打电话过去。   只好另想办法。宋小武又登上聊天软件,发现长期给店里送豆浆杯的樊毅还在线,因为都是同龄人,宋小武和他偶尔会聊几句,便发消息问他:“小樊哥,最近怎么没见你送纸杯来了?”   “不是李哥上个月就改做红豆粥了?那玩意儿不适合用纸杯装啊。”樊毅显然是正捧着手机玩,没一会儿就回复了他。   这一点确实是宋小武没想到的。问不出来李天骐的近况,他心里越发没着没落起来。   跟丹尼尔说句“等我一会儿”,宋小武便跑上楼,寻思着干脆买张机票回去看看。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起来,那头传来的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小武。”   “李、李天骐!”宋小武也不知道自己说话为何发起抖来,“你怎么回事啊?”   “本来是听一个朋友说恒阳这边‘龙头凤尾草’价格炒得正火,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跟着赚点钱,结果车上被人偷了手机钱包,我俩地方又不熟,现在才找到镇上一派出所,正做登记呢,借了人警官的手机给你说一声。”   宋小武沉默一会儿,仿佛接受了他这个理由,只问:“你人还好吧?”   “挺好的。等做完笔录准备和于安涛出去吃点夜宵,就是那我朋友。”   “嗯。”宋小武道,“你们那边挺晚了吧?吃完了早点回去休息,一把年纪的,得开始注意身体啦。”   “知道。”李天骐的笑意里带着点歉疚:“这么久没和你打电话,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小武。”   宋小武干笑两声:“自作多情吧?我最近可忙了,一个学渣要在名校里求生存啊,啧啧。其实没空想你。”   李天骐没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别太辛苦了。好好照顾自己,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吃穿就随便对付。”   “知道啦。”宋小武道,“饭馆生意还行的话,你也别老想什么多捞一笔是一笔,我这钱串子难不成还传染给你了?”   “好,以后不去了。我得把手机还给警官了。”   “行吧,拜拜。”   宋小武抢先挂了电话,怕自己装不下去了。他知道,李天骐撒谎了,他有事儿瞒着自己。可自己追问下去又能怎么样?大李子不想让他知道,那就怎么也不会开口。现在自己唯一能知道的,不过是他人还是好好的,大概吧。   之前总觉得,每周都能和李天骐打电话、连上视频就能看见对方在做什么,除了有点寂寞之外,好像和对方就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太大区别。可实际上,方便快捷的现代通讯方式一旦失效了,相距千里就是相距千里,根本没有什么“天涯若比邻”。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对自己而言也只能是为时已晚,无能为力。   宋小武坐在地板上,突然想不明白,自己这样远渡异乡,绞尽脑汁要在这所金灿灿的名校里争取一席之地,究竟为了什么?   “嘿,你还好吗?”丹尼尔出现在卧室门口,有点担忧地看着里面的宋小武,抬起手里的盘子:“我做了牛油果三明治,吃吗?”   “你到底给谁打电话呢?”小警帽儿从李天骐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问了一句。原本李天骐几人现在身份敏感,上面不让他们随意行动,也是一种保护。不过小警帽儿这几天和他熟了,见他一直记挂着给家人报个平安,不忍心拒绝,便折中一下,让他用自己的手机,多少也算留个证据在。   不过费这么一通劲儿,还是国际长途,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扯几句谎?小警帽儿便又犯嘀咕了,等李天骐打完电话,又盘问起来。   “我爱人。他在国外读书,我怕他担心。”李天骐低声答道。今儿才给他停了营养液,又拔了胸腔引流管,他看上去有点短精神。   可对方好像是个男的吧?小警帽儿暗想。不过他虽然参加工作的时间短,大学里这种事儿知道得倒也不少,点了点头,道:“你明儿就出院了,我任务也算完成了。回去自己留神点——这个估计明儿boss也要跟你说。行了,早点睡吧。”   “嗯,这些天谢谢你了,廖警官。”   “没事儿。”小廖警官关了病房里的大灯,只留了一个应急灯亮着,自己也在陪护床上躺下来。心想,这位也是个人物。当时那位木阑乡前社保所所长的儿媳付如兰来报案,说自己公公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不仅没有证据,就连人被关在哪里都说不上来。不过因为她之前检举社保所所长贪污渎职有功,上面几位领导比较重视,派了小廖他们几个民警去找。   找了四天,才在小山坳里找着一个极不起眼的废弃豆腐作坊,原本一间小破屋,门是异常结实的铁门,两边窗户则是木板钉死了的。几个民警一看,就明白这地方多半有问题,几步赶到跟前,却听到一侧的窗户里隐约作响,几人便分散开来,伺机而动,随即见那窗上的木板被卸下一块,丢了出来。   小廖等人互相看了看,而后冲进屋中,但见里头只有一个人靠在窗边喘气,两手鲜血淋漓——竟然是徒手将那木板上的钉子给撬下来的。见到身穿警服的几人,他也没卸下防备,布满血丝的双眼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小廖见他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干裂,两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心说这人被关了好几天,大概神志也不怎么清楚了,小心翼翼地一面走过去,一面道:“是付如兰报的警,让我们来找你,付如兰你认识吗?”他有意放慢语速,让对方听清楚他的话,不想那人明显体力不支,已经休克过去了。   小廖几个把人给救出来,就近送进木阑乡卫生院,里面的大夫只看了一眼,就让挂上糖盐水,赶紧往镇医院送,镇医院设备、技术都稍好些,又开了一堆支持营养的液体,外加几种抗生素,物理降温什么的,连呼吸机都上了。小廖他们又通知同事,带了付如兰和于安涛二人前来,确定了李天骐的身份,事情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至于木阑乡的乡长、副乡长,各机关单位的一、二把手,如今几乎全体落马,上头市.委书.记新上任的三把火却还没烧完,这地方接下来估计免不了一次官场大地震,保护付如兰、李天骐和于安涛三个重要证人安全的任务,就分配给了小廖等人。   廖警官翻了个身,瞧见病床上那位睡得还算安慰,想起刚送进医院时,医生给下的那一堆诊断,再想想人刚才打电话时的那股温柔劲儿,不禁琢磨着,不如等这回任务完成了,就去见见家里给介绍的对象,小警帽儿也有点想谈恋爱了。 第39章 第三十六章   李天骐出院时付如兰和于安涛都来了。于安涛还是确认李天骐身份时来看过他,那时李天骐的情况一塌糊涂,于安涛自个儿没顾上,就得忙着安抚哭得两腿发软还不敢发出声音的小付,好容易把她带回了旅馆,又得瞒着在旅馆等消息的杨婶儿,只说李天骐没受什么苦,就是营养不良,输几天液就回来。这几天他都没机会再往医院跑,如今见到李天骐脸色也正常了,说话行动也没有大碍了,喜不自胜,老远就叫了一声“老大!”见李天骐微眯起眼看向自己,这才后知后觉,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跑过来替李天骐拎东西。   “小付怎么也来了?”李天骐低声问他道。见付如兰也跟着走过来了,便对她说:“你身体不好,天又冷,就在旅馆里陪陪杨婶儿,又来医院做什么?”   小付勉强笑笑,道:“婶子买菜去了,我怕这儿缺人手,来了说不定能帮上忙。”   李天骐看她这副神情,拿不准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重了点儿,何况又毕竟男女有别,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便把言语放温和些,道:“这点东西,于安涛拿就行了。你们去车里坐着吧,等廖警官来了就出发。”   廖警官向上级打了报告,把他们送到了旅馆里,又留了联系方式,嘱咐他们有情况一定及时通知他,这才和几个同事离开了。   杨婶儿正在旅店的小厨房里做饭,听见他们几个回来了,连忙赶出来,见到李天骐,便红了眼圈:“小李,孩子...可算回来了。”   李天骐依旧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只伸手扶着杨婶儿:“先进屋吧,大家都歇一歇,慢慢再说。”   四个人里有三个都是非病即弱,只有于安涛还算活蹦乱跳,如今总算聚齐了,坐在一起吃了顿饭,便各自回房休养。   李天骐被关在那间“私牢”里接近一周,一开始还能思考于安涛带着付如兰和杨婶儿,下一步该如何走的问题,一面逼自己沉着下来,不骄不躁地把木板上的钉子慢慢拧松,到后来脑子已经锈得转不动时,能撑着他继续手中机械动作的,就只剩要按时给宋小武打电话、以免他多想这一个念头。如今电话打了,自觉理由编得还说得过去,心头大事一了,精神松懈下来,方才觉得欠了许多觉要补,早早关了自己这边的壁灯,闭眼便睡,于安涛进出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完全吵不着他。   至于杨婶儿和小付这边,却又是另一副光景。   自打杨婶儿接到小付求救的电话,深知这孩子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能逼她到这份上,一定是再忍下去便只有死了,偏偏自己儿子出差在外,媳妇怀孕在家,杨婶儿只得把儿媳托给亲家,便找到了李天骐。   二人见面后一合计,李天骐便开车一路往恒阳赶,又见杨婶儿毕竟上了年纪,坚持到镇上时就吃不消了,便找家旅馆劝她歇一晚,杨婶儿原本不肯,就怕去晚了救不了急,幸好李天骐正巧和旅馆一个叫姓于的小工认识,那人知道路怎么走,这才答应留下,让他俩继续出发。   “妮儿啊,”杨婶儿叹了口气,道,“婶子给你说句心里话,这回的事儿,把小李牵进来,害他受了罪,婶子心里过意不去,可对你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他心里有你,看重你...”   “婶子,”付如兰忽然打断她的话,“李哥对我没那个意思...他有对象。”   “怎么会?”杨婶儿诧异道,“也没见他跟哪个姑娘来往,你怎么就晓得他有对象了?”   付如兰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再说,我还凭什么配得上他呢?”   杨婶儿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后才安慰道:“你别胡想,摊上个畜生难道是你的错?好好养身体,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付如兰苦笑:“我也想不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畜生都让我碰到了?为什么总是我呢?”   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啜泣发出声音,杨婶儿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地给她擦着眼泪:“妮儿啊...”上了年纪的人,习惯于说这就是命,可是,她不愿意说,这么好的妮子,怎么会有这么苦的命呢?   当初这妮子的弟弟没考上高中,得交钱,当姐姐的就必须退学,去给人看店赚钱。店主是两口子,还有别的营生,店里头便长期只有老板的爹在管。一把岁数的老畜生,欺辱一个年龄可以当他孙女的小姑娘,幸亏杨婶儿来买东西,给撞破了。后来又好说歹说,才让付如兰那寡妇妈同意自己带着这妮子到外面打工,每月赚的钱一大半都要寄回去供那母子两个。   谁想这样还不算了结,乡里社保所所长的儿子看上了这妮子模样好,便成日撺掇着小付她妈把人从城里叫回来早点办酒,她妈哪有不应的?却没料到自己女儿死活不松口,自己都拿出断绝关系作威胁了,死妮子依旧不肯回来,末了倒是自己意外从梨树上摔下来,落个半身不遂,才把人给招回来。别人给的彩礼已经被她妈动用了,这妮子还有资格不认命吗?   从前一个村里住着的,杨婶儿本就怜惜她,从那老畜生的店里把她接出去后,更是把她当半个亲闺女看待。原本听说她嫁的男人是当官的儿子,本人又在银行里坐办公室,老老实实不多话的性子,便是知道小付自己喜欢的是李天骐,现实一点儿打算,这家人也算不错的归属了。   哪知咬人的狗不叫唤,她那男人一到私下跟换了个人似的,夜里一味地作践小付,饶是小付有了身孕,也被他糟蹋小产了,最后这回是大出血,止不住,这才往镇上的医院送,还嫌小付麻烦多,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又找个老婆子照看,婆家人便不管了。亏得那婆子偷懒,只在雇主面前勤快了一番,待人一走,她也跟着四处闲逛去了,小付这才有机会,借了邻床小夫妻的手机,打电话向杨婶儿求救。   也算老天爷开眼,打完电话那天下午,小付婆家的人就来了,要接她回去,省得住医院里大把烧钱。李天骐和于安涛赶到时,病房里已经找不到人了,只得又拖了一天,这才打听到了社保所所长家那栋自建别墅的位置。   杨婶儿看着蒙了白雾的窗,出了一回神,随即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睡吧,什么也别想,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没用多久,木阑乡一群官老爷倒台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素日里深受其害的平头百姓对这些人早就恨之入骨,自然拍手称快,不过再一细问,听说是哪个所长的儿媳妇最先举报的,听众的态度便又暧昧起来,纷纷猜测起了背后的深层缘故。   想也是,包青天大义灭亲的故事能流传这么多年,自然还是因为,有勇气做出这种选择的人太少了。   李天骐打算先送杨婶儿回京城家中。于安涛本来就是个没定性的人,从“里面”出来后,起初是跟着跑运输的一队司机到了这镇子上来,嫌干长途辛苦,就留这儿不走了,换了几份工作也干不长,每月赚点工资花光拉倒,这下机缘巧合遇着从前在少管所时认的“老大”,巴不得能跟着鞍前马后。   李天骐知道和他费口舌也没用,索性随他去。又问小付道:“你呢?想好没有?”   “我留在镇上。”小付看着他,“跟那个人的离婚手续还没办下来呢。我家收了他们不少彩礼,我妈也离不开人照顾,镇上离我们村子不远,白天工作挣钱,晚上还能回去,指指点点的人总比村里少些,何况...我妈也不大愿意看见我。”   “你...”李天骐想了片刻,最后还是点点头:“也好。”   付如兰带着微笑目送他们的车渐渐远去,李天骐、杨婶儿,还有刚认识没多久却一起辗转于各个机关单位许多回了的于安涛,缓缓地挥了挥手,有点留恋不舍,但不再感到被遗弃在原地。   她已经不再单纯美好,但还能努力保留一点体面尊严,好好地走下去。   回去的路上不用像来时那么着急,李天骐一路不疾不徐地开着车,回到京城时天已经黑透了,将杨婶儿送到家后,路上憋了一肚子话的于安涛终于聒噪起来,透过车窗好好打量了一通“阔别五年”首都,不时啧啧称赞感慨几句,李天骐都当作耳边风,不受干扰。   其实于安涛这人一身毛病:好吃懒做、没长性、没成算,得过且过,还特别向往物质——基本都是小时候娇生惯养出来的,他上头连着三个姐姐,罚款交了多少万才有了他,能不全家可劲儿宠吗?   不过品性还不坏。对于这类人,李天骐的包容度是比较高的,能不能好好相处则是另一回事。再者这人虽说实实在在是喜欢女的,却天生一副小白脸德性,在少管所时没少被骚扰,李天骐去时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惹事,架不住几回看见骚扰他的人太出格,完全闹到了打算真枪实干的程度,他又嚎得分外凄惨,李天骐那会儿到底是热血少年,管了一回,就免不了下一回,好在少管所里毕竟都是未成年人,嚣张狠戾或许有余,心机谋略到底差些,李天骐自己能打,其余人之间也未成统一势力,而是呈现一种微妙的相持,故而一直没出大的乱子。于安涛也知情识趣,不由分说地抱紧了这条大腿。乃至于安涛刑满出狱,还是李天骐开车去接的他——也算是份交情。更不用说这次的事,他着实帮了不少。   “老...不是,天骐哥?”于安涛看够了夜景,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李天骐身上:“那个兰花花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李天骐略皱眉,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付:“不是。”   见于安涛转转眼珠,还想说什么,李天骐又警告道:“出了这种事,她受的伤害不知有多大,你少乱打主意。”   于安涛赶紧摆摆手:“我就是随便问问啊。再说,咱们走都走了,还能怎么着?”   李天骐听他语气不无遗憾,“哼”了一声,没搭腔。   “唉,天骐哥,你那饭馆生意好不好呀?累不累?”   “累不着你。”李天骐道,“我暂时不打算开店。” 第40章 第三十七章   伊尔大学实行的是学期制,耶诞节前两周便开始放寒假。而在这之前,宋小武除了语言班的期末考试外,还要参加一次专业考试。   “我最后还是选了‘华夏历史与文化’。嘲笑我吧。”宋小武和丹尼尔一人一块“欧培拉”蛋糕,外加一杯热饮,顶着寒风边走边聊。   “有什么可嘲笑?”丹尼尔咽下嘴里的甜点,又喝了一口热可可。“一个国家的历史,无论长短,都不是背诵完编年史就算掌握的,它的背后还有很多更复杂更深刻的东西。反正我是不行啦,我们国家的历史够短吧,可要让我仔细分析一下那些大事件背后的原因影响之类的,我还是会头痛。”   可我的本意只是想投机取巧啊。宋小武忽然觉得惭愧起来,点头道:“要真正做到解读历史,甚至传承文化,当然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我确实认识一些东方文化研究专业的人,但没有华夏人。”丹尼尔忽然眼睛一亮,“如果你能读这个专业,做点儿成绩出来,也算填补了你们国家这方面的空白。”   “空白?”宋小武惊讶道,“我想国内研究这些的专家学者应该不少吧。”   “真的?”丹尼尔似乎不大相信,“华夏国近年不是越来越接轨国际了吗?我以为你们已经没有人去研究这种过去式的东西了。”   宋小武沉默了片刻:丹尼尔虽然说的是“以为”,但是显然,那才是他更加相信的。   想想也是情理之中。宋小武和班里那些华夏国同学虽然接触不多,不过既然选择来花旗国留学,他们至少对这个国家的某些方面有着一定的认同:不论是觉得其教育资源、社会背景、人文氛围有利于自身的发展,还是单纯向往这个国度、这所学校的名号。   而这种程度不一的认同,落在丹尼尔这样的本国人眼里,也许就成了对自身起源的一种遗忘,甚至于,摒弃。   “我们确实越来越,‘全球化’了,或者也可以说,全球都在‘全球化’。可是,也确实有许多人仍旧致力于我们国家历史、文化的研究和传承...”宋小武想了想:“大概从全国总人数来算也不是很多吧,不过无论如何,这项事业得到的关注和认同总会越来越广泛的,而不是随着时间走向衰落。”   “我明白这个。”丹尼尔道,然后却还是锲而不舍:“可是时间确实是个大问题。仅我所知道的,你们国家就有许多了不起的工艺正在失传,上了年纪的艺术家和工匠日益向死亡逼近,而青年的一代却不愿意继承这项使命,因为隽永不朽的作品并不必然意味着有生之年便可得到的名利。”   见宋小武沉默,丹尼尔又不无遗憾地感慨道:“我的...一个认识的华夏人曾经送给我一只旧式推光漆匣,它的色彩、线条还有光泽,全都美丽到无法用语言形容——可是,那个人告诉我,不少像这样一些工艺已经濒临失传了。”   “除了‘告诉’你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察觉到自己的语言有些尖锐,宋小武又笑了笑:“在路上边吃甜点边深入讨论这种严肃话题,不会有点奇怪吗?”   “吃完了。”丹尼尔把最后一点蛋糕塞进嘴里,带着点儿得色地冲他摊摊手。   不过二人也不再继续这场辩论,换了话题,一面继续往前走。   “耶诞节时你还能待在花旗国吗?”丹尼尔问道,“你们国家的人应该不看重这个日子吧?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过节。”   “实际上在新年之前我都可以留在这里。”宋小武不无遗憾,“可是耶诞节我得去亲戚家,和他们一起度过。”   “那好吧。”丹尼尔耸耸肩,“那这周末要一块儿去采购吗?黑色星期五时我状态不佳,好像除了各种酒以外没抢到太多别的东西。”   宋小武笑着看着他,不禁道:“丹尼尔,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幼稚吵闹的熊孩子,可有时候,你又像个饱经沧桑、靠酗酒度日的糟老头。”   丹尼尔闻言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大笑,随即摆出睥睨众生的表情:“坦白地说,这是一具年轻美丽的肉.体,承载着一个充满智慧、参破世事的灵魂——但是汝等只需迷恋肉.体就好。”   宋小武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完毕,问道:“我能收回我刚才的话吗?”   丹尼尔没来得及开口反击,宋小武的手机响了。   “还在学校吗?”宋小武没留意来电显示,接起来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在外面吃东西,马上...”   他没把话说完,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站在学校门口的那个人。   “回头见,丹尼尔。”宋小武攥着手机,下意识地转身便往来路跑,不忘将喝完的饮料杯丢进路过的垃圾桶里。   “嘿!姚!”一头雾水的丹尼尔拔高了嗓门叫他,随即发觉一个高个儿的黑发男人从自己身旁掠过,显然是朝宋小武追去的。   “噢。”丹尼尔了然地发出一声感叹。   等会儿,我跑什么呢?宋小武没跑两步,便察觉到了自己这种行为很傻缺,脚下刚刹了车,一回头,李天骐已经撵上来了。   “唉,我以为刚才把钱包落在甜品店了,还说回去找呢。”宋小武一拍自己的脑门,笑着对李天骐道:“你怎么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查岗啊?”   李天骐脱下一只手套,伸手捋顺宋小武前额翘起一撮的头发,又不自禁似地抚摸了一下被他自己拍过的脑门,随即才回过神来一般,道:“原本是想给你惊喜,不过最后还是要给你打电话,才能知道你的具体位置。”   “嗯,是挺难找,这些地方的命名方式太混乱了。”宋小武仿佛也有些心不在焉。他注意到李天骐好像瘦了,还是因为头发剪得比以前更短的缘故?不对,比起自己走的那时候反而应该是长了不少,不过,他可以肯定,李天骐这件大衣自己从前没有见过。   “我们...”二人不知为何都沉默起来,半晌李天骐终于想起再次开口,不料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宋小武一头扎进了怀里。   李天骐愣了一瞬,随即把他搂得更紧些。   “...衣服挺好看的。”宋小武忽然道,声音有点闷闷的,“就是领子这儿有点硌人。”   李天骐嘴角浮起笑意,道:“那你把脸抬起来。”   “我不。”怀里的人干脆把脸在那领子蹭了个来回。   “好。”李天骐答。就像这样,怎么都好。   “好什么好?”宋小武偏要和他拧着来,又抬起了头,眼圈儿鼻尖都蹭得微微发红。他拉住李天骐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走吧,小爷带你认认地盘。”   宋小武的爪子凉飕飕的,李天骐被他拉着走了片刻,到底忍不住反握过来替他暖手。街道上路人不多,或许因为天气寒冷,大都行色匆匆,没有谁会注意到他们。   李天骐突然意识到,这确实是另一个国度,又被肤色、语言、文化分成无数个小世界,而他们俩,是孤独且自由的过客。   他停下脚步,原本一门心思往前走着的宋小武也因此被往后跩了一下,后者不解地回过头,跟着就被吻住了唇。   宋小武睁大了眼:他的嘴里还留有层次丰富的甜品味,生怕被李天骐发觉,然而在唇舌间充满柔情缱绻的缠绵中,他渐渐把别的都置之脑后了,只顾得上颤抖着睫毛,偶然在余光的一瞥里朦胧看见一些曼妙的翠色,那是礼品商店在耶诞节到来之前便预备好的槲寄生。   而他已经得到了耶诞清晨的初雪,微凉而甜蜜。   李天骐订的酒店离伊尔大学不远,环境设施也相当好。宋小武坐在床上试着颠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   “攻略做得不错嘛。也用不着去我那儿看了,是吧?”他半歪倒在枕头上,斜眼看向正打开行李拿衣服的李天骐。   李天骐闻言笑了一下:“来之前担心你不理我。要吃闭门羹,可不得找好退路。”   哟呵,这是主动招供?宋小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李天骐抬起头,递给他一件毛衣:“穿上。你外套里面是不是又只有件T恤?冻得嘴唇都是凉的也不知道添衣服。”   宋小武故作单纯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现在不凉了。”还有更暖和的方法试试不?   李天骐坐过来,眼睛看着他,用拇指慢慢在他唇珠上划了一圈儿,也说不出哪儿色.情了,可宋小武的脸颊顿时不受控制地烫起来。   对方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将手收回去,搁在腿上,沉默一时,道:“之前没和你联系时,我去了小付老家。”   宋小武立刻变了脸色,“腾”地从床上站起来:“她都结婚了!”   “我对她没有想法!”李天骐的音量也不觉跟着提高了,随即他招招手:“你先坐下来,听我说...”   “说什么?”宋小武不听他的,“你就是喜欢结了婚的,显得你魅力大还怎么着?以前的燕姐就不提了...”   “小武!”这回他的音量倒不高,可听得出那里头有怒意。   宋小武抿着嘴唇,省得它哆嗦得太厉害,泛红的眼圈里有隐约的水光。他没再说什么,把毛衣扔给李天骐后,便抬腿要走。   李天骐见此,气势却立刻软下来:宋小武自打外婆去世后就流不出眼泪了,李天骐也偷偷问过懂心理的,答案无非是先观察着,平时多注意他有什么情绪变化。观察了这么多年,宋小武也没什么别的不对劲,而李天骐则知道了一件事——像他现在这样,眼圈发红,欲哭未哭,就已经是到极致了。   原本是想过来陪陪他,单是申请签证就等了几个月,结果刚见面,已经惹他伤心了两回。   “你别走。”李天骐起身拦住了他,又说:“对不起。”   宋小武看了他一眼,仿佛还有点怨气,却究竟还是低着头,回到原位重新坐下了。   他三两下颇有些粗暴地扯开外衣扣子,又朝李天骐伸出手。   李天骐会意,连忙把毛衣给他,见他“噼里啪啦”套上了,这才坐过去,替他理理被静电搞得越发乱糟糟的头发:“听说这边水质偏硬,喝的话还是买瓶装好了。一会儿出门时记得买护发素,洗完头抹抹,也舒服些。”   宋小武被他摸得又惬意又难过,索性躺下来,把头枕在他的腿上:“我刚才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啊?”   他仰着脸,又用手指去勾勒李天骐的下巴:“大李子,你忘了那些话好吧?也不要因为它不喜欢我了。”   “嗯。”李天骐握住他的手指,亲了亲,又说:“我一直都会喜欢你。” 第41章 第三十八章   宋小武听见这一句,立刻目不转睛起盯着他,仿佛怕他下一刻会反悔,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脸撇开。   李天骐有些不自然地把腿往回收了收,可宋小武的呼吸仍然拂在上面,而对方还毫无自觉。他不禁清了清嗓子,唤道:“小武。”   “嗯?”宋小武又仰起头看着他,随即才意识到什么,从他腿上起来了,这回终于有了点破涕为笑的意思。   “算了,小付的事晚上再慢慢盘问你。现在先带你去参观,全球一流名校。”宋小武做了个夸张的扬手姿势。   既然是“参观”,伊尔大学的访客接待中心似乎非去不可。这里据说是新海文市最为古老的一栋房子,学校曾经将它用作招生办公室,而今改成了校史馆。   静静地看完伊尔大学建校历史和附有图片的历届杰出校友介绍,二人从室内出来,继续往伍斯大礼堂方向走。   “我算是半路加塞进来的,入学时没机会去校史馆看看。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它了。”宋小武比了比前面的礼堂,四通八达的穿堂依旧同中世纪的修道院一般风格,“当时特激动。”   “那一片就是宿舍楼了。”走过穿廊,才发觉外面又飘起了细雨,宋小武倒已习惯了这边时晴时雨的天气,李天骐替他把衣服上连着的帽子戴上,又被他扒拉下去:“下得不大,陪你淋会儿。”   “宿舍楼的餐厅都是对所有学生开放的。”宋小武继续他的介绍,“我有时候会在里面吃午饭,有时候是带便当,加西亚女士做的中餐还挺不错——你在视频里见过她的。”   看完宿舍楼,前面通往图书馆方向的路上便要经过一条藤蔓长廊。宋小武突然想起上回和格里夫坐在里面“午餐”的事儿,因为觉得整件事都有点无厘头,他原没打算告诉李天骐。摸了摸鼻子,道:“前面是贝立科图书馆,丹尼尔说里面有很多珍贵的善本和手稿,不过我嘛,你知道的,进去就找些儿童读物什么的,积累积累词汇,有点暴殄天物是吧?”   “丹尼尔?”李天骐这一路听他语气欢快,颇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可不知怎的,自己竟从中觉出了点儿无名的萧索孤独,这会儿总算听他提到了别的名字,赶紧发问。   “哦,就是在校门外时和我一起的那金发小子。”宋小武说着,此刻才想起自己把人给丢在原地了,实在不厚道,只好多夸两句,先在言语上补偿补偿:“商学院大二的,虽然看着不着调,不过可正儿八经是高材生。”   李天骐闻言笑起来:“关系不错?”   “嗯。”宋小武一派正经地点头,“像我这么又热心又善良,还特幽默风趣的人,谁不争着跟我好啊?”   李天骐听他自吹自擂,也不去点破,只笑着赞同道:“说的是。”握着的手暖得差不多了,又换了那一只来拉住。   宋小武嫌他敷衍,正要反驳,想起一件事来,便转问道:“对了,你的签证还有多久?”   “一月五号到期。不过,之前我已经答应了元旦回梁溪家里,还要提前一天就得走了。”   尽够了。宋小武心中暗想,他俩如今倒弄得像小孩子早恋一样,在外面还能偷偷见个面,要回去时,就只得各回各家了。   虽有点不舍,却不肯让李天骐看出来:“走吧,浪得一时是一时!”   把学校里面稍有点看头的地方都逛遍了,二人随便找了家餐厅,吃过饭后雨也彻底停了,于是又去周边的展览馆瞧瞧。宋小武在这边待的时间尽管不算短,因为单单应付课程已是筋疲力竭,况且又没有个同伴,向来也没有进这类地方的闲情,而今倒有种初来乍到的兴奋感,全程热情高得很,看见什么稀奇都要凑上去瞧一瞧,还非要拉着李天骐一块儿,李天骐也只得舍命陪君子,随他高兴——至于那些令人沮丧的“正事”,明日再和他谈吧。   “坏了!”宋小武忽然停下脚步,“忘记给司机说今天不用接我。”连忙掏出手机拨过去,果不其然听司机大哥说他已经把车子从车库里开出来了,还以为宋小武打电话来是在催他,宋小武闻言赶紧解释自己晚上有事,不麻烦他过来了。交代清楚了,这才松一口气,随即便狠狠打了个喷嚏。   “耶?在这边背后被人说也一样要打喷嚏?”见李天骐看他,宋小武笑着打哈哈,不想话音未落又连着“阿嚏”两声。   “还是闹感冒了。”李天骐把他拉到跟前来,又在他头发上摸了摸,皱起眉头:“穿得薄,刚才又淋了雨。”倒是懊悔自己没看好他的意思。   宋小武充英雄好汉惯了,强辩道:“打个喷嚏而已。凭我这身板,哪有淋点儿雨就感冒的?”可惜明显变重的鼻音一点儿都不争气。   李天骐可不听他狡赖,点开手机地图,找药店。   买了药,就着李天骐给买的热牛奶灌下去,又偷偷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后脑勺,宋小武还打算继续逛,偏过头却见李天骐正说着什么。   宋小武掏了掏耳朵,还是听不清。   李天骐自然已经看出了他的异状:“走,去医院。”   恰好宋小武的耳鸣刚过去了,听见最后三个字,说什么也不肯:“不去不去!只是感冒而已啊,去趟医院预约排队的工夫,没准儿自己就好了。”一边说一边坠着李天骐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挪一步。   “小武。”李天骐的语气里带着两分威胁。   可宋小武不为所动,李天骐到底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我想回家。”   李天骐也知道,宋小武多半就是个稍微严重点儿的感冒,不过因为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上没人管着就偷懒对付,更谈不上留心照顾自己,身体素质变差了。   他叹一口气,半拖着宋小武往街口走:“好了,不去医院。你住的地方地址是多少?”   等了不短的时间,方才拦到一辆出租车。李天骐见宋小武蔫不啦叽的,索性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二人坐进车中,又不免惹得司机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几眼。   到了地方,因为加西亚女士从司机那里得知小姚先生今晚不回来,已经收拾妥当离去了,宋小武只得自己开门。   屋里没人,再如何精致整洁也只越显得空荡荡的,而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李天骐此刻就在他身边。宋小武仗着不舒服,干脆连自己上楼也不愿意了,理直气壮地窝进李天骐怀里,被横抱着进了卧室。   李天骐将人放在床上,给他脱掉外套便赶紧塞到被子里,调好暖气温度,又把拖鞋在床前摆整齐,一面找出温度计,量得体温正常后才放下心来。见宋小武一双眼珠儿跟着自己的动作转来转去,李天骐直接伸手盖在他的眼皮上:“睡。”   拿开手,见宋小武果然闭上眼睛,一脸乖巧听话的模样,李天骐不禁无声地笑起来,这才走出卧室,关门下楼去。   花旗国这边饮用水都是直接从水龙头接,想也知道,宋小武就数在这点上入乡随俗得最快。再看看冰箱里,五花八门的饮料什么类型都有,就是没有矿泉水,李天骐摇摇头,拿出一瓶可乐来,倒在奶锅里,又找出一块姜,洗净切丝,加进可乐中一起熬开,转小火再煮一会儿,关火倒入保温杯里,随手洗了锅,东西放回原位,这边可乐煲姜的温度也晾得差不多了。   端着杯子上楼,一开门却见宋小武把自个儿严严实实地卷在被子里,已经睡熟了。李天骐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又把可乐小心放在床头柜上,盖上盖子。   宋小武睡得很沉,额头和鼻尖都沁出汗来也全然不觉,李天骐替他擦了,又习惯性地在头上摸了摸,一面陷入沉思。   这次因为小付的事去了回恒阳,虽然不巧撞上当地官.场动荡,遭了一番折腾,却也咂摸出了一点机遇:恒阳多山,农业发展不起来,当地青壮年大多出外打工,外地投资商更不会到这里来,以至于恒阳所辖区、县一共才五个,其中国家重点扶贫县就有两个——更别说从前这些扶贫政策的好处都是被跟吃皇粮的沾亲带故的那些人包圆儿了的。   至于这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据于安涛讲,坊间都传乃是位根红苗正的名校毕业生,年纪轻轻,前途无限,到这穷乡僻壤来任职,自然要创出一片新气象,是为将来的履历打基础。   这话尽管无从辨别真假,不过这位父母官甫一来,确实做了几件很得民心的事儿,又出了几条发展经济的政策,力求尽早脱掉这“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   “怎么不开灯啊?”李天骐想得正入神,却听见宋小武忽然问道。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暗,忙起身开了灯,回头看宋小武精神不错,正四仰八叉地使劲儿伸懒腰。   “睡饱了?”李天骐笑问,一面在他脚背上拍了一下,让他缩回被窝去。   “嗯。”宋小武拖长了鼻音,又道:“几点了?想吃东西。”   “我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杯子里有可乐煲姜,”李天骐指指床头柜,“尝尝要是冷了就别喝。”   “辣。”宋小武灌了一口,顿时脸都皱起来,“放了多少姜啊你。”   李天骐走到门口,闻声回过头来,伸出手指虚点他一下:“在外头吃了多少甜食,口味都变了,还敢说。”   宋小武顿时老实下来,喝完了可乐,趿上鞋,想了想,又穿好外套,准备下楼找李天骐去。   厨房里有一把西芹,一小块牛里脊肉、半打鸡蛋和一盒小番茄,李天骐刚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煲,就从对着门的窗户里看见宋小武蹑手蹑脚地潜了进来。   李天骐低头忍笑,手里只一板一眼地切着小番茄。   谁知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宋小武的偷袭,李天骐到底没忍住,又往那扇窗户上看了一眼。   这回宋小武也发觉自己的行踪早就暴露了,低头擦了下眼睛,方才蹭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李天骐。   偏偏李天骐比他高出几公分,宋小武踮踮脚,这才把下巴搁在李天骐肩膀上,侧过头在他耳后吻了一下。   要炒西芹牛肉丝却没有葱,宋小武便拿了颗洋葱,打算切成丝代替。太久没给大李子打下手,一时忘了洋葱要放在水里切,不免被熏得眼眶通红,连睁都睁不开。   宋小武只得放下刀,闭着眼睛捱了好一会儿,总算渐渐缓过来。   “熏眼睛了?”李天骐刚把番茄炒蛋盛出来,正要让他先尝一口,便见宋小武切好了洋葱,正站在那儿眨巴眼睛。   “已经好了。”宋小武把盘子递给他,而后便转身往外走:“我去用水冲冲。”   他跑到洗漱间,关好门,打开水龙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伤心难过渐渐显露出来——此刻他不再努力掩饰,而是做好了嚎啕大哭一场的准备,可是,所有在胸口翻涌难平的情绪只在喉间形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之后,任凭宋小武怎样抱着一种痛快发泄的决心,那些情绪都像是突然没了后劲,不上不下地壅积在心腔子里,沉甸甸的,无计可施。   还是这个样子啊。最终反而逼出一点笑意来,让眼角本就稀薄的湿润蒸发得更加迅速。宋小武接了一捧水抹在脸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面扯擦手纸,一面打开门。   随即看见李天骐就站在门外。   “我...”李天骐没给宋小武再次粉饰太平的机会,拿过他手里的纸巾,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替他仔细地擦拭脸上的水珠,又将贴在额角的碎发理顺,一丝不苟,同时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最娇弱不过的婴孩。   做完这些,他拉着宋小武的手,慢慢走下楼:饭厅的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电饭煲和一盘番茄炒蛋也端了上来。   李天骐拉开椅子,让宋小武坐下,便返回厨房去炒之前没来得及下锅的菜,宋小武不明就里,跟着进去想继续帮忙,还没伸出手就听李天骐头也没回地道:“去坐着。”   语气寻常的命令句式,宋小武却从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威慑力,只好听话地去坐着了。   两个菜,一个鲜菇汤,虽然简单,倒都是宋小武爱吃的。等李天骐解了围裙洗完手过来,宋小武正欲打开电饭煲盛饭,却被李天骐抢了先。   这顿饭吃得宋小武心里有点犯嘀咕。二人每日三餐一块儿吃了这么些年,虽然李天骐大都是依着宋小武的偏好做菜,却不至于饭桌上还要给他挨个夹到碗里,而宋小武这样属饕餮的,也本不用他操心,一双筷子在盘子间来往穿梭,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己。   可这一晚从饭前小碗汤开始,宋小武碗里的饭菜都全不是他自己添的,他甚至怀疑李天骐连自个儿扒饭时都是抬着头的,不然怎么每一次夹菜添饭都那么恰到好处,根本连拒绝的权利都不给他?   换做平时,宋小武肯定不会放过机会,得问问李天骐是不是打算做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了,可今儿晚上,气氛总是不大对,他还是识时务些为好。   饭后李天骐去洗碗前,又用微波炉给宋小武爆了一小碟巧克力爆米花,泡了一壶蜂蜜柚子茶,让他端着自己看电视去。   等到临睡前宋小武准备洗个澡,正脱着衣服,李天骐也跟着进了浴室时,他终于兜不住了:“哥,我错了,你别这样...”   “我以前对你不好吗?”李天骐问道。   “当然好...”宋小武苦着脸,“可这样也太肉麻了吧?”   李天骐没理会这话,打开喷头,一面把他推进水帘里:   “一个人在外面觉得孤单可耻吗?”   “读书辛苦可耻吗?”   “想回家可耻吗?”   “伤心可耻吗?”   “承受不下去可耻吗?”   “为什么假装过得开心?”   “为什么不准自己哭?”   “我没有...”宋小武紧闭着眼睛,被逼到墙角里,无路可逃,又仿佛置身于荒诞可怖的噩梦里,末日的酷热灼烧着他,滂沱的大雨腐蚀着他,他赤身裸.体,只能胡乱挣扎着抓住面前唯一可信的人。“我没有不准自己哭...我只是有一点点、偶尔会想家...学习很难啊!我又笨,没有朋友,还在用我爸的钱,怎么年纪越大越没出息...我想好好努力,凭自己出人头地,就算我爸他们不接受你,我也不用管——可你一来我就什么都想放弃了,想跟你回去,哪怕过得更艰难点儿,哪怕永远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可我不想自己这么没用,不想你觉得我是个拖油瓶...”   他发着抖,言语混乱,以一种极度脆弱的姿势被李天骐搂在怀里,但他的心里却开始明晰起来,他试探着慢慢睁开眼,温热的水流缓缓淌过周身,头顶上的是明亮的灯光,李天骐湿透的衬衣和羊毛衫紧紧地裹缠在身上,而他却只顾专注地看着自己。   宋小武艰难却执着地伸出手臂,反抱住李天骐,不料脚下太滑,竟扑在李天骐身上,两人一起栽倒下去,他赶紧伸手,抢在撞上地砖之前护住李天骐的脑袋,随即趴在对方胸膛上,有种如释重负的筋疲力竭:“...不可耻啊。”   爱我的,都会爱我。   李天骐被他压得半晌动弹不得,只能伸出尚可自由活动的左手,摸摸他的脑袋,知道自己适才把他逼得太狠,正要安抚两句,却听宋小武又用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语气道:“但我还是哭不出来啊。”   “干哭你。”李天骐忍无可忍,咬着他的耳朵道,看不见自己的表情邪得可怕。   “来呀。” 第42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一天,宋小武睡到下午三点多才醒,起床去了趟卫生间,又懒洋洋地继续回来躺下。李天骐把洗漱的东西都给他拿到床边,伺候完少爷洗脸刷牙,又端来炖了一上午的鸡汤和切成块的水果。   “洋鸡肉不好吃,”宋小武一边吃水果一边挑剔道,“做炸鸡之类的还成,炖汤味道就差远了。”也算提前给自己吃垃圾食品找个正当理由。   “还睡吗?”李天骐看来是没听出什么端倪。   “没什么力气,再躺会儿吧。帮我把平板拿过来。”   “要歇就好好歇着,别三心二意的。”李天骐替他把被子盖好,下楼去了。   第二天,宋小武只睡到上午十一点,按时吃了两顿饭。   第三天,宋小武又是下午四点多才醒。   第四天,宋小武睁眼时天色已经又一次暗下来了。   第五天...   宋小武也暗中琢磨过:大李子怎么越来越不禁撩了啊?   他哪知道,李天骐这回虽有一半是因为“小别胜新婚”这个不可抗因素,另一半却是要好好治治宋小武这随时瞎撩、撩完不认的毛病。晚上倒还克制,最多做两回,便放他睡觉去。谁叫宋小武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四肢加某个地方酸痛大半晚,早上醒时缓过来了,就忍不住要再撩一通,每每落得一天只能当半天过。   “我说大李子...”宋小武一手揉眼睛,一手撑扶手,边说边下楼,没走到一半便被看不过的李天骐抱着下去了。   好吧,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路都不必自己走的感觉是怪爽的。   不过,宋小武坐到沙发上,还是坚守住了自己原本的观点:“你在这边也待不了多少天,全在床上度过,也有点可惜是吧?”   李天骐闻言,笑得颇有些意味不明:“转性了?”这几天确实闹得有些过火,长此以往,对两个人来说都难免伤身。   宋小武眼珠子转转,不禁在心里大呼一声:大李子变奸诈了!面上立即扮乖:“好嘛好嘛,我知道错啦,以后不乱撩你了。俗话说得好:小做怡情,大做伤肾。”   李天骐又气又笑,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瞎说还不算,扯什么俗话?”   宋小武跟着笑起来,随即又想到什么,沉默片刻,提议道:“对了,耶诞夜咱们去安矶市过吧!虽然那些大热门的餐厅现在估计是订不到座了,不过酒店应该没问题。”   安矶市每年耶诞节都会举办各种活动,且离蒙市很近,这样自己可以第二天再往堂叔祖家去,大李子也不至于一个人待得无聊。   宋小武原本是很想带李天骐到堂叔祖家一起过耶诞的,可是如果只能假称朋友、来换取自欺欺人的所谓“姚家的接纳”,又谈得上任何意义吗?   他想只凭自己,能够牵着李天骐的手,不怕人看,不怕人说。   李天骐看他一眼,答应下来,随即回厨房去照看小火煲着的粥——自打他来了以后,宋小武便忙不迭地提前给加西亚女士和司机等人放了耶诞假,两个人成日宅在房子里,无非做饭洗衣、打扫浇花,倒也不觉得无聊。   粘稠的米粥在煲里缓缓地冒着泡,水蒸气逸出来,给窗户蒙上白雾。李天骐看着窗户有些出神,忽然想起宋小武那晚眼睫上挂着泪珠,却偏偏欲哭不能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   他明明已经决定好,不做宋小武有机会去看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的阻碍,而是成为一个强大的后盾,无论他在何处停下脚步,都能轻松地选择回头,被自己拥抱。   只不过,理智与情感,时常都是相对立的。   宋小武比从前成熟了不少,不过他自己大概不觉得。李天骐感觉得到从两人见面开始,宋小武一直在谋划着什么,直到刚才,他才真正决定放弃了。   李天骐心里隐约能猜到点儿,却不打算说破。“成熟”二字,往往意味着要学会瞒下一些事、一些感受,尤其是对最亲密的人。   “大李子!”宋小武趿着拖鞋,“啪嗒啪嗒”溜达到厨房来,李天骐这才回过神,关掉炉子上的火,正要取盛粥的勺子,便被宋小武从背后一把抱住腰,而后踮起脚在耳后亲了一口。   “我发现我最近特喜欢这么亲你。”   李天骐笑笑,转过上半身,在他脸上一吻,而后便习以为常地拖着这个一百多斤的背后灵继续忙活。   “电视不好看?腿还酸吗?”   “嗯。”宋小武把脸埋在他的背上,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一句。   原本是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来着,不过中途收到格里夫的短信,提醒他可以查考试结果了。   耶诞夜宋小武嗨得有点过头,一杯就倒的水准愣是被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撑得打酒嗝,被李天骐强行抗回酒店后还嚷嚷:“惨了,好像明天还有事儿可我给忘了...”   第二天起来得却不算晚,宿醉后遗症也并不明显,宋小武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愣,便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洗漱。   收拾完见李天骐醒了,便也不用留便条,宋小武凑过去,没忍住在他脸上摸了摸:“大李子,我去走个亲戚,下午才能回来。今天外面的活动还有很多,你一个人逛逛,我晚点儿再陪你好吧。”   李天骐困得不行,随口道:“小祖宗,昨晚哄你哄了大半晚,我现在能直接睡到你回来的时候。”   宋小武一愣,心说昨晚自己又干什么丢脸的事儿了不成?不过是在大李子面前,那倒也无所谓。   有点心疼地在李天骐嘴唇上亲了亲,宋小武站起身:“那我走了啊。”   “嗯。”李天骐眯着眼应了一声,又在宋小武开门后叫住他:“不赶时间,记得吃早饭。”   “知道啦。”   宋小武在一楼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面吃早餐,一面等着堂姐夫任伦旭派车来接他。   “小武!”   宋小武没想到来的居然是任伦旭本人,连忙起身:“姐夫,怎么能让你亲自跑一趟?早知道我就自己过去了。”   “一家人何必说客气话?”任伦旭还是那副满面笑容、神采奕奕的模样,冲宋小武摆摆手,一面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之前在这边给你姐姐订了一只镯子,正好顺路来取。”   宋小武便笑道:“你和素姐姐感情真好。”   任旭伦一笑,又道:“爸爸妈妈一直惦记你呢,总问你怎么不来家里,我想你学习辛苦,自然只有过了期末才得空闲,说不定还能带个要好的女同学回来吃饭,好歹是把老人家暂时哄住了。”   宋小武一听,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姐夫,我应付学习不容易倒是真的,可什么女同学,这谎撒得我可没法儿圆啊。”   任旭伦“哈哈”笑起来:“老人家嘛,就爱看见喜欢的小辈们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不过哄长辈开心罢了。”   宋小武听他仿佛话里有话,不禁暗自寻思起来:今儿这顿饭,只怕不好混啊。   预感很快成真。一同参加这次“家庭聚会”的除了三叔三婶一家,还有姚太太的娘家侄女安瑞秋和男友,以及,袁珂。   安瑞秋来花旗国的年头应该不短,与堂叔祖一家相处显然比宋小武这个半路认回来的侄儿熟稔自然得多,更不用说她那位男友还是任伦旭从前的同学。   一顿饭下来,宋小武连这位大小姐一个正眼都没得着——当然,这完全可以理解。至于袁珂,更是连眼角余光也不曾偏过来半分,好吧,这也很容易理解。   三婶倒是注意到了一派和乐融融氛围以外、埋头扒饭的宋小武,便笑眯眯地让他多吃菜,又关心他在学校里过得如何,几句话恰好说着宋小武的心事,他心想,再勉强把碗里剩的半碗饭吃下去,多半要胃疼,干脆等三婶说完话,又捱了片刻,便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坐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就听见安瑞秋二人告辞要走,三婶也未强留,只笑道:“你们年轻人,是该自己玩去。”宋小武正想和他俩拉开点儿时间,自己再走,不想三婶又走到他面前,低声叮嘱道:“等洁诗曼出来了,你也约她出去。三婶晚上就不留你们了,啊。”   宋小武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可巧袁珂已经从客用盥洗间出来,三婶见她是朝宋小武走过来的,便特意走开了。   “姚笃,大哥说回国的机票已经叫人买好了,他年前都很忙,让你跟我一起走。”宋小武许久没听人叫过他这大名,着实反应了一会儿,随即又因为袁珂的态度,心底叹了口气,暗说与其这样,倒不如一直不和自己说话得好。竟始终没注意到她的称呼。   最后宋小武还是和袁珂一起同三叔三婶一家告了辞,三婶知道他不日就要离开花旗国,又拿来一只压岁红包要提前给他,宋小武连连拒绝,任旭伦在一旁见了,便笑着劝道:“收下吧,咱们家里,还没结婚的都有。”   宋小武仍是拒绝,笑道:“我已经有爱人了,除了那一张纸外,和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同。等有机会,我会带他来拜访你们。”   三婶脸上不免有些意外,随即却还是把红包塞给他:“那也拿着吧,就当添一分见面礼。”   宋小武摇摇头:“这次来花旗国,原本是代爸爸和大哥给爷爷过寿,没少受您和三叔还有姐姐姐夫照顾,后来留在这边上学,更是时常听姐夫说你们都挂念着我。虽然一家人不该说客气话,不过,我是真心诚意,谢谢。”   他其实知道,三婶他们待他热情,更多是出于礼节,而并非多么深厚的亲情,不过,他也明白,谁对谁好,都不是理所应当的。   “你搞得好像以后都不会来花旗国了似的。”近年来花旗国留学的华夏籍学生越来越多,临近旧历新年,安矶国际机场竟也有了一种恍乎春运的热闹氛围。   有专人替他们办登机,宋小武和袁珂倒是闲着没事儿。宋小武正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和李天骐发信息:李天骐在“去年”最后一天回国了,带着宋小武早就给岳父岳母买好了、这次又新添上一堆的礼物。而宋小武还在离开前的最后几天,又搬回来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给姚家众人带的,甚至还有一条项链是准备送给李天心的——据说她那个年纪的女孩看见这个牌子没有不尖叫的。   听见袁珂说话,宋小武这才抬起头来。他其实觉得对方多半是知情的,不过,总算她肯主动开口和自己说话,宋小武做不到故意不理睬,据实相告也没有什么:“我专业考试没有过。以后大概确实不会来了。” 第43章 第四十章   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宋小武回到姚家那天正好是初八,老爷子还特意吩咐厨房给他留了腊八粥,宋小武却察觉到家里气氛有些不对,一时也不好多问,只是乖乖地向老爷子汇报了在花旗国的见闻,替三叔三婶一家带了好,而后把众人的礼物拿出来,先让老爷子过目,哄得老爷子心情好些了,这才被催促着吃完粥,准备把东西分给各人。   姚太太难得在家,不过姚简不在。宋小武想了想,偷偷扯着负责姚太太日常起居的陆婶,托她把给姚太太的礼盒送进去,自己在门外候着。陆婶待他倒还客气,从房里出来,笑道:“太太说,有心了。”   宋小武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又向陆婶道过谢,回了自己房间。   屋中布置还和自己走的时候一样,新换的床单被褥隐约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宋小武拉开窗帘,顺手将剩下的几只礼盒放在桌上,有些纳闷地坐下来。   林阿姨怎么还没回来?   去时不觉得,回来了才觉得需要倒时差。宋小武早早洗漱一通,躺在床上,给李天骐发了信息,没等到回复便觉得倦意袭来,闭上眼睛,脑子却仍然闲不下来,一不留神就想到专业考试没过的事儿。   就算知道自己这种资质若真是靠几个月的努力就能进伊尔大学,那才是对真正的高材生太不公平,不过结果摆在眼前时,他还是免不了得花一段时间慢慢去接受。   这件事现在他反而只告诉了袁珂一个人。爸爸多半是宁愿自己留在家里陪他老人家的,大哥估计也知道了,不过宋小武猜不出他是什么态度。   至于丹尼尔和贝恩顿先生,这两人虽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良师益友,丹尼尔更是幼稚又闹腾的小鬼一个,不过在异国他乡,他们多少算是和宋小武亲近些的人。此时回想起来,竟然已经有点怀念了。   姚家逢过年常有几位书画家送来春联、年画之类的东西,都是当代的作品,出境不难,宋小武琢磨着今年找老爷子讨几样,寄到花旗国,等丹尼尔和贝恩顿先生他们收到时,大概也就到了夏历春节的时候了,算是件应时的礼物。   唉,大李子...宋小武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事儿。   在国外时虽孤单,但胜在氛围自在。然而宋小武不能不承认,回来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在姚家待了一周多,有老爷子体谅,宋小武连倒时差带补觉,好几回都睡到快中午才醒——接替林阿姨工作的小曹和他打交道不多,自然不好上来叫他起床。   这天宋小武睡饱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看天色似乎还不晚,摸出手机,便见上面有两个未接来电。   是饭馆儿的号码。李天骐还没从老家回来,店里是杨婶儿管着的。宋小武赶紧拨回去,原来是快到小年了,杨婶儿张罗了一桌菜,趁歇业前邀宋小武过去吃饭。   “唉呀,婶儿,哪能老是这么麻烦你?”宋小武赶紧下床,一边拿肩膀撑住手机一边穿袜子,“那我现在过来,您看还缺什么我路上捎过去?”   下了楼才发现,家里就只有他在,姚老爷子有事出门了,姚简一连好些天没见着人影——姚太太?宋小武更没胆儿过问。   小曹见他起来,便笑着问他中午想吃什么。宋小武摇摇头,想了想,又问:“爸爸之前给我留什么了?”   老爷子看不上洋人的饮食,一心认定宋小武在外头吃不好,年关跟前那些老部下们送来五花八门的各地特产,遇到适合宋小武的,便叫留下来,等人回来了,慢慢做给他吃。   宋小武挑了几样,小曹给他装好了,知道他自己开车出门,便又替他拎到后备箱里。   虽然和杨婶儿相处的时候不多,宋小武也大概能看出她是个热心肠的人,且自从他和李天骐搬了新家后,这边店里的事儿几乎全靠杨婶儿打理,更别说小付一走,也不知现在店里又招人没有。   到了地方,宋小武停好车,提着东西往店里走。小饭馆中午不营业,门只开了一扇,宋小武先瞧见圆桌上满满一桌菜,杨婶儿估计还在厨房忙活,走进去了,才看到吧台旁还站着一人。   “不好意思,我们中午不营业。”宋小武不知道她是不是顾客,又问:“还是您找谁?”   那人闻声急忙转过来,却不作答。宋小武把手里提的袋子搁在桌上,摘了手套,一边高声问道:“婶儿,东西给你拿厨房去不?”不料抬眼却发现对面站着的那女人一直在定定地打量他。   宋小武本以为她是杨婶儿请的客人,此时便是一愣,不禁也多看了她几眼,这才发觉对方明显比杨婶儿小得多,四十出头的模样,不大像是杨婶儿的老姐妹之类。女人五官其实煞是明艳,不过皮肤微黄,衣着也略单薄了些,仿佛是才从外面回来的,未曾适应这边的天气,有些风尘仆仆,却意外地满是憔悴的风情。   宋小武没由来地皱起了眉头,觉得这张脸似乎熟悉得很,不等他深想,女人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姓宋,小名儿叫小武?”   宋小武听她的语气小心翼翼,随即明白了什么,却仍是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点头。   女人只当他是默认了,又激动又焦灼地剖白道:“儿子,我是妈妈呀!”   宋小武被她这突然情感外露的表现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而后才略带僵硬地伸出手,指指旁边的椅子:“你、您先坐吧。”   见女人只目光灼灼地等着他表态,不得不加了一句:“我知道了。”   “小宋来了?”杨婶儿这时才端着菜出来,打破了僵局。   宋小武明白过来,这一出是杨婶儿有意促成,只是这个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为何会来,又是如何找到这里、说服杨婶儿的,他依旧没有头绪。   他脑子有些乱,又不肯下决心立即理理清楚。惟独对于来人的身份却并不怀疑:他记事早,对这张脸尚有零碎的印象,且除去性别所造成的差异,他和她的五官,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回想起当初姚老爷子来找他的经过,极是雷厉风行,完全不需要他表态,一切就定下了。这一回呢,选择权偏偏要塞到他手里。   方才的匆匆打量,宋小武看得出她近年似乎过得不大如意,心里叹了口气,从杨婶儿手里接过盘子,摆上桌,道:“婶儿,您别忙了,都坐下吃吧。”见二人都站着不动,又主动拉开椅子,将三副碗筷摆好。   杨婶儿见状,连忙笑道:“是啊是啊,先吃饭!这一路上也累着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宋小武没再多说什么,坐下来捧着饭碗沉默:回来这段时间他就从来没感到饿过,这会儿更是谈不上“食欲”二字。   发了一会儿呆,其实脑子也就是转得慢些。宋小武心想,杨婶儿不知道自己家的事儿,多半就以为是普通离异家庭,当妈的要看孩子,自然理所应当,倒也怪不着她什么。   这一点算想明白了,宋小武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右边的女人,考虑片刻,问道:“您这次是回来有事,还是...留在这里?”   女人显然没想到宋小武会主动和她说话,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地笑起来:“我、我不打算走了。这么些年,我在外面起早贪黑,也挣不着什么钱,遇上点儿事,一个人也没谁肯帮衬...”像是意识到宋小武不会想听她倒苦水,女人说到这里便又住嘴了。   杨婶儿也在一旁帮着道:“女人家,一个人在外头,哪能不难呢?”又看向宋小武,欲言又止的神色。   宋小武看在眼里。待吃完饭,见女人面有倦色,便领她上阁楼去,从前的床已经拆了,不过沙发还在,宋小武简单打理一通,又从柜子里拿了留下的枕头棉被出来给她,一面打开暖气,道:“您先将就歇会儿,休息够了我再带您出去买点衣服,这边冬天要冷得多...以前住的老房子已经拆了,您自己可以先挑个地界,我叫人给您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小武...”女人看着他,“其实妈妈一直想着你呢,只不过...妈妈没什么能耐,想帮也帮不上你。”她走过去,拉着宋小武的毛衣下摆,这里捋捋,那里顺顺,一边说话,一边便红了眼圈:“你都长这么大了...”   宋小武有些进退两难地杵着,转念一想,干脆在她身边坐下,踟蹰片刻,终于是叫出了那个生疏太久的称呼:“妈妈。”   感觉到女人明显一怔,他更想尽快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过去的事儿,我也左右不了。现在您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在这边住着,需要什么,都和我说,我尽量给您想办法。”说到这儿,宋小武笑笑,试图能让气氛轻松点儿:“我虽然没多大出息,不过运气一直挺好的,总能遇见贵人。”   该说的仿佛说的差不多了,宋小武又想了想,不知道还需不需要说什么结束语。末了,他道:“外婆,和外公合葬在一起了,就在西山公墓里。有时间我再带您去看她。”   “诶。”女人忙不迭地答应着,宋小武看得出她的殷切和忐忑,有心安抚地对她笑着,语气轻快道:“那您休息吧,我去帮着杨婶儿一起收拾。”   女人又应一声,目送他下楼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宋小武进厨房一看,杨婶儿一个人已经全收拾打扫整齐了,不禁假装埋怨道:“婶儿,您这又是买又是做,忙了大半天,怎么连碗也不留给我洗?”   杨婶儿笑起来:“唉哟,本来就是借着你们的地方做几个菜,说是请客也是借花献佛的,哪能还让你这个‘客人’洗碗呢?”暗自瞧瞧宋小武的神情,她斟酌着又道:“小宋,婶子今天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   宋小武闻言摇摇头:“您别这么想...我也确实很久没有见过我妈妈了。”   杨婶儿咂摸片刻,接着说:“论理,我一个外人,不该插手你家里人的事儿。可你妈妈今儿一大早就找过来了,说是连夜赶回来的,一路打听才打听到这么个地方...我听她形容的,也确实和你合得上。再一个,她一夜没合眼,穿得又单,在外面怕冻出什么好歹,就让她在店里歇歇脚,也好让你来认认人。”   宋小武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宽慰道:“婶儿,我都明白,您千万别多心。”二人从厨房出来,宋小武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交给她:“原本是想带来中午做的,谁知您已经做好那么一大桌了。您就拿回去吧。”   杨婶儿推拒不肯,宋小武又道:“都是我爸爸那些老同事送的地方特产,老爷子全给我了。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估计比咱们这儿买的原汁原味些而已。”他坚持给杨婶儿提上,又送她出来,道:“您一个人当心点儿,要不我送您?”杨婶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妈妈还在楼上呢,快回去陪她吧。”   宋韵梅没有睡着。她确实从昨天刚回来就到老房子那边打听消息去了,筒子楼已经拆完了,不过附近一家老茶馆还没有迁走,她见里面坐着从前的几个老邻居,上前去陪了一番笑脸,总算问出了宋小武在饭馆里给人帮忙。   等寻到李记饭馆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店里正是生意繁忙的时候,宋韵梅见来往传菜的年轻人显然都是些小工,没有一个稍微眼熟的,吧台里只有一个老太太在,拿不准是什么人,索性先回旅馆住下,躺在床上,也不觉得饿,准备养足精神,第二天一早再去店里,看能不能找人套点儿话出来。   宋小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东想西想半天,终于还是悄悄地推开门,却见宋韵梅将被子搭到胸前,半靠在沙发上只顾出神。他愣了愣,问道:“您醒了?被子是不是太薄了?”   宋韵梅闻言抬起头,反应过来:“哦,我也不是很累,歇一会儿就差不多了。”她起身穿上鞋,又问:“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出去逛逛?”   宋小武点点头,笑道:“那您慢慢收拾,我去把车开过来。”   宋韵梅之前已经从杨婶儿那里知道,宋小武被他爸爸接回去了,当时便有些意外,姓姚的难不成上了年纪转性子了?待两人见面,看宋小武的衣着打扮,虽然不过分花哨,她更年轻的时候也是享受过一段花钱如流水的日子的,一瞧便知都是不俗的东西,再看举止神态,竟像是富贵人家精心养出来的。   此刻走到门口,看到宋小武开的车,才越发确定,自己儿子在姚家,绝对算是受宠的。   “小武,”她不会开这辆车的门,宋小武替她打开了,又帮着她系好安全带,宋韵梅坐定了,又把车内布置打量一遍,问道,“你爸爸他,最近好吗?” 第44章 第四十一章   宋小武正在倒车,闻言一分神,险些擦着旁边的车。打转来了方向盘,这才道:“身体挺好的,就是最近有点忙。”   宋韵梅“哦”了一声,还想再问,又怕表现得太明显,只得暂时作罢。   到了商场,她的注意力便完全转移过去了。即便有年头不曾有闲情逸致在这种地方好好逛过,宋韵梅对当下的时尚趋势依旧相当敏锐,何况现在她身边还跟着个标致挺拔的儿子,只管一路付账。   酣畅淋漓地逛完女装一层,又把看得顺眼的护肤美妆品牌都光顾一遍,收获各种材质大包小包不少,外加不计其数的来自路人的艳羡目光——倒不全因为她的这些战利品,宋韵梅清楚又得意:多半还是羡慕她不仅养了个既孝顺又体面的儿子,更可气自己偏偏还依旧年轻美丽。   宋小武始终都捧场得很,耐心地等着她换上新买的衣服,在彩妆柜台画好了一套精致的妆,而后又想起去美发店洗头,宋小武全依她的兴致来,还道:“您慢慢洗,我先去对面咖啡厅给您点些喝的东西。”这才和坐在一群做头发的阔太太中间的宋韵梅告别。   坐在咖啡厅里点好单,宋小武总算松了一口气,伸手捶了几下又酸又痛的两条腿,不禁兀自笑着摇摇头。   没等多长时间,宋韵梅便过来了。她只洗了头,做了养护,既没烫也没染——她向来很懂得自己适合怎样的打扮,再简洁不过的披肩长发才最能体现她那种犹带天真的风情万种。   服务生适时地将几样甜品端上来,宋韵梅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很开心地对宋小武笑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妈妈今天是不是花了很多钱啊?”   宋小武正要开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只好先接起来。   打完电话,见宋韵梅显然很感兴趣地看着自己,宋小武便道:“是爸爸家里的工人,问我晚上回不回去吃饭。”   宋韵梅眼睛顿时一亮,却被宋小武堵住了话头:“这段时间爸爸和大哥都忙得很,就连大哥的妈妈也这个团那个团地慰问去了,只有我一个闲人还能经常回去。不过,您要是愿意的话,我想多陪您几天。”   宋韵梅听到前半截还有点掩不住的失望,等宋小武说完了,她才重又高兴了些,想了想,提议道:“儿子,晚上妈妈给你做饭吧!在外面吃又要花不少钱。”   宋小武随她高兴。两人便又去逛了生活超市,买了一堆切好的排骨、牛肉、鱼片之类,宋韵梅不爱吃蔬菜,只挑了几样水果:“都是维生素,一样的。”   宋韵梅计划得挺好:炸排骨、滑蛋牛肉、水煮鱼片,砂糖桔剥出一盘来,再榨个苹果汁,不用宋小武忙活,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不过真等几盘东西上桌了,天已经黑透了,宋小武打了个呵欠,后知后觉地打开大厅里的灯,往盘中看了几眼,心中叹道:大李子诶,咱这饭馆儿开不成都是天意啊。   “妈妈,您坐下歇会儿。”宋韵梅从厨房出来,宋小武走过去,一边替她解开围裙后面的结,一边问:“您用了几个锅?”   “三个热菜当然三个锅啊。”宋韵梅道。走到桌前瞧瞧,又道:“这大厅的灯光不好,这些菜在厨房里明明卖相好多了。”   “我去蒸点米饭吧,”宋小武道,“那个鱼片...估计还挺下饭。”   “唉,儿子,”宋韵梅叫住他,“煮你一个人的哦,妈妈不吃主食,要发胖。”   “哦。”宋小武又看了看那盘表面撒满白糖的炸排骨,慢半拍地答应了。   三个常用的锅,这回彻底报废两个。宋小武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煲,加水插电,而后便专心来对付乱七八糟的厨房,一面卖力清理,一面却不由自主地无声笑起来:爱吃甜食、容易讨人喜欢、厨艺还完全没救,他终于知道自己这都是从谁那儿遗传来的了。   吃完饭再收拾一通,时间就有些晚了。宋小武下午趁着宋韵梅试衣服的时候,在网上订好了酒店,这会儿便打算直接过去。宋韵梅显然还有点没尽兴,不过也确实有些累了,答应着从桌上的购物袋里掏出几包蜜饯、瓜子来:“咱们过去看电视好了。”   饭馆阁楼上原来的电视在搬家时就卖给收二手家电的了,宋小武倒差点忘了这茬。   宋小武订的是个套房,母子俩各一间卧室。宋韵梅一进门,先四处看看,而后便拉着宋小武到客厅去坐:“哪有年轻人这么早就睡的?陪妈妈看会儿电视。”   她架势摆得倒足,茶几上摆着零食,背上还垫着靠枕,心思却压根儿不在电视节目上,而是拉着宋小武问东问西。   “儿子,你有女朋友了吗?”   宋小武一愣,道:“有稳定的对象了。”   宋韵梅一听,顾不上他措辞的区别,连连问道:“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有照片吗?什么时候让妈妈见见?”   宋小武别的都不好回答,只能说:“去他爸妈家了,挺远的,至少也得等过完年再说...”   “那你见过她父母了?”   “见是见过,”宋小武硬着头皮解释道,“不过就是普通的见个面,没别的意思。”   宋韵梅闻言垂下眼睛:“也是,我看那个饭馆里,营业执照上的照片还是别人的呢!”   宋小武暗想:那您不是正好见着您儿媳妇的照片了吗?   宋韵梅没发觉他在走神,抬起头来看向他:“你这给别人打工,能算正经事业吗?你爸爸也不想着给你找个体面的工作,哪怕是只挂个名领工资、不用真去上班的呢?早点攒套房子出来,就是两个人一起慢慢还贷都没什么,不然不是耽误人家姑娘么?”她之前去找老邻居打听宋小武的下落,对方没给她好脸色,大有她这个当妈的还不如外人对孩子好似的,可结果呢?还不是只有她在替儿子做长远打算。   “妈妈。”宋小武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又因为房子正好想起来,问道:“您什么时候去看外公外婆?我好提前准备。”   “那...就明天吧。”   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宋小武记得这一天也是外婆的生辰,只不过,外婆是从来不肯过生日的,因而他只简单地买了香烛水果等东西。宋韵梅一路跟着他走,此刻却犹豫了一下,道:“给你外公买瓶酒吧。”   竹叶青酒,装在不大的一个玻璃瓶里,是市面上再寻常不过的包装。   宋小武其实不大记得外公是否爱喝酒了。老人在世时他还太小,只依稀记得他是高瘦而精神矍铄的,自己那时总觉得他十分严厉,偶尔撒娇都只肯冲着外婆一个人而已,后来回想,其实外公待他和外婆都极体贴,也极温和细致。外婆说他小时候过得苦,年纪轻轻就学人抽烟,几十年的老烟枪了,愣是因为外婆闻不得烟味,花了大半年给戒了。   他对外公的印象,大都来自外婆的回忆,琐碎,却不够立体。   快过年了,墓园里祭拜的人比平常多些,但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依旧显得清冷肃穆。宋小武始终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出神,等给外公斟好酒,宋韵梅对他道:“你下去等妈妈吧,我想,单独陪外公外婆待会儿。”宋小武原本不愿意,宋韵梅又催促道:“去吧。”   她难得有这样态度坚决的时候,宋小武只得走下去几排,默默等着她。   这一片墓区堪称历史久远,彼时公祭堂还未建成,故此各家得以保留一方墓穴、一座石碑。大概是环境太过安静,宋小武甚至能听见毗邻几家人的低语声:有向墓中人汇报家中老少一年的大事;有同身边小辈讲述碑上的姓名究竟代表谁、有怎样生平的;也有分离多年、特意赶来祭奠旧友的白发老者: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宋韵梅下来时眼圈是红的,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别的情绪。宋小武上前挽着她的手臂——他知道她很喜欢这种亲昵的接触——半是搀着她回到车里。   还未开车,姚老爷子的电话打来了,让宋小武晚上回去吃饭,又问他整个白天哪儿去了。   宋小武看了宋韵梅一眼,道:“在西山公墓,来看外公外婆。”   姚老爷子“哦”了一声,道:“早点过来。”   宋小武答应了,挂断电话,就见宋韵梅转过头来,赌气一般道:“你爸爸打电话,你不用这么防着我。”   宋小武闻言,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却听她又道:“我昨天在电视里看见你爸爸了,怎么变得这么老了?要是换作现在,我可一点儿也看不上他。”   宋小武听着,只得无奈地笑笑,手握着方向盘,只得用下巴示意道:“那个保温杯有热椰奶,喝点儿吧。这边比市区冷多了。”   他小时候撞见过外婆因为他妈妈的事偷偷抹眼泪,也好奇过给了自己生命的那个女人到底有怎样一副心肠。如今见了面,才明白这不过是个一把年纪还稀里糊涂混日子的傻女人,未见得有多少管用的心机,小姑娘似的爱吃爱玩爱美,大抵是幼时被严父慈母保护得太过,只教她如何与人友善,却不曾教她如何不被他人伤害,也不该去伤害他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恨不能埋在椰奶氤氲热汽里的宋韵梅。他其实不太喜欢她,可他又讨厌不了她。 第45章 第四十二章   知道宋小武晚上要回姚家,宋韵梅明显很是舍不得,却又发现自己没什么理由不让他去,心里委委屈屈的,连街也不逛了,二人径直回了酒店。   宋小武见天色还早,道:“这附近还挺热闹,您一个人闲着也可以随便去逛逛,看买点什么都成。”又拿出叠钱给她:“晚饭您自己吃,还是我给您订到房间里?”   宋韵梅摇摇头:“算了。我吃水果和酸奶就好了,晚上不能吃得太多。”   宋小武自知在这上头是辩不过她的,本想再白嘱咐两句,转念又想:才相处两天就闹得像分不开似的,往后老爷子召唤他的时候还多着呢,又得如何?   便只点点头:“那我走了。”   这回算是个开头,宋小武突然发现眼前需要自己考虑的事儿还不少:老房子拆迁后赔了套两居室和一笔钱,他原本只打算就搁在那儿,留个念想,如今宋韵梅既然回来了,自然得有个住的地方,找时间再问问她的各类保险买了没,没有就一次性给她补齐全。   不过,装修房子怎么也得几个月的工夫,如今又快过年了,更不容易请工人。若是宋小武自己,倒不介意大年三十在酒店里过,可上一辈的想法毕竟不同些,思来想去,还是得带宋韵梅回星河湾的房子住。   宋小武起初是没想把自己亲妈回来的消息立即告诉李天骐的:大李子心思深些,听见点儿什么就爱多琢磨。这次他回梁溪,宋小武给塞了一堆礼品,岳父岳母小姨子都没落下,就是想在二人正式向李家人摊牌前,先旁敲侧击一番,顺便抓紧机会刷刷好感度。自己这边的事儿,他都尽量自己解决。   但既然要带宋韵梅回两人的家里,总得同李天骐打声招呼。   宋小武把车开进车库,便拿出手机拨号码。   “小武。”李天骐听起来心情不错,“何洋家里人今晚请我们一起吃饭。”   “哟,终于见亲家了?”宋小武也不禁跟着露出笑容。   “嗯。爸爸还说应该叫上你一起。”   “那多不好意...”宋小武习惯性地得了便宜就卖乖,话出口一半才反应过来这巨大的信息量:“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李天骐的声音里笑意更浓:“他们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你愿意,就安排个时间,再正式见一次面——我本来打算晚上回家再告诉你,先一个人高兴一会儿。”   “我愿意,我愿意!”宋小武乐得原地一蹦,顿时被车顶撞得“唉哟”一声,这才记起来身在何处,心想自己还真是半点儿不带矜持的,有心想找回点儿场子:“你可够蔫的呀!还一个人先高兴会儿...”   李天骐也不反驳。实际上,这过程哪有他说的这么顺利。   自从元旦节回到家里后,李父就先找他谈过一回,问他到底在外面做些什么,李天骐见父亲面色严肃,干脆把和宋小武的关系和盘托出。李父皱着眉沉默半晌,才道:“上回你走了,你妈妈偷偷哭了几天...原来是为这个。”   李天骐听见这句,心中一时翻天覆地,一面跪下来,一面在心中斟酌措辞,既怕只言片语说不清他和小武这些年是如何走来,又怕表露太过,“相依为命”一类的字眼但凡出口,无疑又伤了父母。   越是慎重,开口就越是艰难,说到最后,也只不过一句:“我对他,真心实意。如果没有他在,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敢回来...说得不孝些,父母、妹妹、爱人,都是因他而有,根本无法对立,更无从谈起,割舍任一方。”   李父看着他,却又神情复杂地不像是在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叹气道:“别跪了。”   见李天骐抬头看着自己,却迟疑着不肯起身,李父不禁有些感慨:“你小时候淘气成什么样子,也没罚你跪过...”   他叹口气,缓缓道:“你当我们是老古董,接受不了这个。其实活到这把年龄,还有什么不能看淡的?你认定了这个人,要跟他好,是离经叛道了些,又不至于犯什么法。你们自己把日子过明白了,别惹你妈妈担心,我也没什么可干涉的。”   李天骐听完这番话,方才慢慢站起来,虽然是木质地板,想不到没跪多久,居然也冻得膝盖发疼,针扎似的。   说实在的,父亲这样通情达理,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仔细再想,才明白未见得是老一辈接受新思想有多容易,无非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伤心为难。   李天骐张了张口,想说句“谢谢您”,可父子之间,又岂是“感激”二字便可囊括?   最后还是买东西回来的母女俩打破了沉默:“你们俩干什么呢?屋里都这么暗了,天骐,你爸爸抠门你也学他不开灯...”   且说愁成一团的宋小武听见李天骐这个消息,心里顿时轻松大半,只觉眼下再来十件事也不算什么了。这一通高兴完了,才终于说到自己。   “那大李子,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回来了。”   “是吗?”   察觉到李天骐的小心翼翼,宋小武不禁笑起来:“你别紧张啊。其实我这人没什么气性,她在外面过得辛苦,回来了愿意找我,那我就认她呗。”   “...你愿意就好。”李天骐不禁心疼起来,宋小武和自己不一样,从小只有一个外婆在他身边,长大了父母才来找他,他也不会怪对方这么些年的不闻不问,只觉得有总比没有强,能好好相处多久算多久,都是他赚到了。   宋小武自己倒不觉得,反过来安慰他道:“没关系,见父母的事儿慢慢来嘛。我妈才回来,我还得给她先做点心理建设不是?还有啊,过年的时候我想让她住在咱们家里,拆迁还房得等到年后才能装修,你看成吗?”   “不都说是‘咱们家’吗?你还没有决定权?”李天骐想了想,又道:“我的东西你也不用刻意收,把你跟我一起住的事儿坦白告诉你妈妈,她自己住一段时间,也许能慢慢观察到,将来接受起来,大概会容易些。”   “有你的啊大李子。”宋小武不禁带了点揶揄,眼睛随意往车外一看,却猛然看见姚简就站在跟前,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大喘了两口气,这才听到李天骐在电话那头问道:“小武?怎么了?”   “没事,没事,”宋小武干笑两声,“我哥来叫我去吃饭了。”   “嗯,那你先去吧。”   宋小武打开车门,叫了声“哥”,就听姚简问道:“你在里面给谁打电话那么久?”   宋小武假装没听见,反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姚简根本懒得开口,下巴往前方一扬。   宋小武一看,他哥那辆车赫然就停在比自己更靠里的地方。   “呵呵。”宋小武假装一点儿也不尴尬,下了车跟他哥一起往屋里走。   “近来事情太多,你回来也一直没见着面,过得怎么样?”姚简一边问,一边又看了他几眼:“气色倒像比在国外时好些。”   宋小武笑起来:“国外怎么能跟家里比嘛。”又感叹道:“你和爸爸一回来,家里就更热闹了,总算有了点快过年的感觉。”   听见这句,姚简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他,目光里带了几分审视。   宋小武暗道不好:刚才一时嘴快,偏偏忘了说姚太太,这会儿想再加上,未免太欲盖弥彰。   谁知姚简却问:“你真这么觉得?”   “呃,”宋小武赶紧补救,“过年不就是一家人团圆嘛。等太太回来了,这些门神、春联什么的也该贴上了。”   姚简不置可否,抬腿进了门。   宋小武跟在他后头,一进客厅就瞧见从前跟着姚简的那位高秘书正和老爷子坐在沙发上说话。   “爸爸。”姚简朝老爷子打了招呼,高秘书起身转过来:“司长。”又向宋小武点点头:“二少。”   宋小武便笑着也道:“你好。”见二人像是有事要谈,他便自己回楼上去了。   晚间吃过饭后,姚老爷子让人拿了几只字画盒来,对宋小武道:“你之前要的春联年画,自己挑挑,趁这几天就寄出去。”   他站起身来,又指指桌上高秘书带来的礼品:“这些东西也一并拿去。”   宋小武心里嘀咕:尽是大补的东西,别说丹尼尔吃了要流鼻血,就是贝恩顿先生也用不上啊...爸爸这是怎么了?难道高秘书哪里冒犯他老人家了?   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跟着起身,老爷子却制止了他:“我出去转转。”   宋小武只得留下来,想了想,抱着盒子上楼去敲姚简的卧室门。   姚简刚从浴室出来,吹过头发,便听见敲门声,心知除了宋小武,也没有别人会来,多半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要他帮忙。   宋小武抱着一堆礼盒在椅子上坐下,见姚简似乎是准备早些休息的,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爸爸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姚简一愣,道:“可能是前些时候比较劳累的缘故。”   宋小武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道:“那高秘书这些东西送得不正合适吗?怎么反而惹爸爸生气了?”   姚简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却并不回答,只道:“既然你回来了,就多陪爸爸散散心。”   宋小武点点头:“我就怕说错话嘛。”   姚简见他不依不饶,明知事情与他无关,心里却仍旧有些动怒,沉默一会儿,才说:“高秘书年后要调到嘉南去,今天来向爸爸辞行。”   宋小武认真听着,实则却是不明就里:高秘书作为姚简的秘书是有干部编制的,调动到地方工作再常见不过,难道是因为什么过错被降了级?那也不至于让爸爸生什么气啊,还是说怪他辞行来得太晚?更不大可能吧...   姚简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等他琢磨够了,这才开口:“以后在家里,别提林阿姨就行了。”   宋小武闻言立即抬眼看着他,又惊又疑。   姚简见他不知又想哪儿去了,不得不多解释一句:“高秘书是林阿姨的儿子,以后他们就回嘉南定居了。”   宋小武从前确实不知道二人这一层关系,不免有些意外,想了一会儿,才算接受了林阿姨以后都不再回姚家来的事实。   “早点回去休息吧。”姚简站起来,语气还算温和地说道。宋小武心里还有些失落,也没心思留意现在是几点,依言起身:“嗯,大哥晚安。”   姚简看着他出去了,随后才发觉,这回宋小武没求他什么事儿,好像就是关心老爷子的情绪状况来了。   心里不禁嗤笑一声:到底老爷子宠他。   宋小武关心老爷子是不假,不过这一回他也算别有那么一点儿用心:让宋韵梅一个人过年未免太冷清,他准备年三十不在姚家这边过。若是老爷子心情好些,多撒几回娇总能磨得他老人家点头。   可惜看如今这架势,没有顶正当的理由只怕是不容易告假。宋小武眼珠一转,决定编个“外公那边的亲戚”要接他团圆当借口——说起来,宋韵梅也千真万确是外公那边的亲戚嘛。   对于宋小武外公外婆那边的事儿,老爷子确实不曾多干涉过。然而宋小武却一时疏忽了一点:对于他这个儿子,老爷子还是有权干涉的。   “这么多年不来往,如今倒想起你这个侄孙了。”   “他们也是才来京城嘛,”老爷子脸色不豫,宋小武辩解起来也就有些底气不足,“之前一直住在老家。以前听外公说,他大哥二哥家孩子都多,单是供他们上学就够辛苦了,哪还有上京走亲戚的钱...”这话倒不假,不过都是外公过世后,外婆向他念叨过的,至于那些亲戚,也早已断了联系。   老爷子看他一眼,缓声道:“爸爸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不过‘亲人’这两个字,不是单凭血缘就能维持,还要看朝夕相处。”   考虑片刻,到底预备让一步:“既然你说是你外公的兄弟让你过去,想必他们一家老小都在,大年三十的,你不在自己家过年,跑别人那儿去算怎么回事?”   “可是...”宋小武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我已经答应会过去了,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老爷子听得他竟学会先斩后奏了,不觉皱起眉头:“便是答应了,初三初四过后随便哪一天去都可以,也能叫言而无信吗?”话说到此,大约是察觉到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老爷子顿了顿,才继续道:“无论如何,你毕竟是姚家的孩子。”   可我也同样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宋小武在心里说道。他又斟酌了一回自己的语气,这才开口:“爸爸,我就去这么一天,初一就回来。家里不是还有太太和大哥陪着您吗...”   “好好好,”老爷子点头道,“你自己主意打定了,自己去就是,何必非要我同意?”说到这儿,愈是气这孩子不知轻重好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起身便要走。不料刚起来却险些一趄趔,宋小武赶紧上前搀扶,见老爷子气得厉害,不禁也着急起来:“爸爸,您别动火,先坐下...”   老爷子撇开他的手,自己在沙发上坐了,缓过一口气来,见宋小武万分紧张地候在自己面前,这才不冷不热道:“去把降压药给我拿来。”   “唉。”宋小武赶紧三两步去开抽屉拿药,又接来一杯温水,递到老爷子手里。   待老爷子服过药,宋小武又扶着他上楼去休息,至于不在姚家过年的事儿,只得另找机会再提。   然而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七,期间宋小武又几次提起这话,无不被老爷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来去去终究不肯松口,宋小武再多缠得几下,也逃不过到底被一句“把降压药拿给我”堵回去。   宋小武其实知道,老爷子的高血压没那么严重,可自己若当真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那又太不像话了。   假没请下来,给宋韵梅置办年货还得继续,宋小武拿上外套围巾准备出门,正巧碰上姚简从外面回来。   “小武跟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没断?”   等宋小武走了,老爷子这才开口问正欲上楼的姚简。   姚简有一瞬的意外:因为高秘书的事,或者说,因为林阿姨的事,他们父子二人实则已然僵持了几个月,只不过面子上维持得尚可,独宋小武一人没看出来而已,不想此刻老爷子居然先主动开口——虽说还是为宋小武的事。   他转过身来,依旧是很恭敬的态度:“在国外时倒没有听说什么消息,最近就有些疏忽了。”   老爷子神情不变:“看着点儿他。”   姚简当然看着他,不一定时刻过问,却也一直称不上“疏忽”二字,只不过没有告诉老爷子罢了,老爷子不喜欢有谁在他下令之前便擅作主张。   况且,不过是和自己只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弟弟,生母连情.妇都算不上的私.生.子,也不大值得他在意。   可话说回来,他既然而立之年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虽不能大言不惭说不曾沾过半点祖荫,到底也有坐得住这个位置的手腕能力——许多事情,如今于他是想不想,而非能不能,譬如对宋小武,譬如对老爷子。 第46章 第四十三章   宋小武这些日子但凡出门都是去星河湾。宋韵梅适应新环境的速度远比他估计的迅速得多:之前做头发认识的新闺蜜邀逛街,同一层楼的邻居约打牌,答应谁推拒谁,全凭宋女士的心意。   不过话说回来,儿子能时常来看她,宋韵梅还是很高兴的。母子俩一起吃过不算早的早餐,正坐在餐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便听见门铃响起来。   “是你骆阿姨吧?”宋韵梅站起来,推推宋小武:“儿子,你去开门,妈妈去拿条丝巾。”   宋小武无奈地笑起来,待宋韵梅进了卧室,这才向门口走去,一面问道:“谁呀?”   握着门把的手却在门开后的一瞬忘记了收回来。   “...哥。”   “嗯。”姚简神色平淡地答应一声,迈步进门。   饭厅并未彻底隔断,走到客厅便可以看见餐桌,还未收拾起来的碗碟和没倒完的豆浆机使得桌面看起来不够整洁有序,透出的却是一种居家的懒散。   姚简不露痕迹地将宋小武打量两眼,在正中的沙发上坐下来,坐姿还是一如既往的端正,不过比往常更加放松些。   他举止泰然,一旁的宋小武却站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侧边,手无意识地搭在椅背上,正要开口,宋韵梅从卧室里出来了。   她答应了同骆太太去看望后者的一位闺中密友,特意稍作了一番打扮,毛衣长裙,颈上系了宋小武新买给她的丝巾,怕两肋下过于瘦削的腰肢泄露出上了年纪才会有的萧索,便将出门时的短貂绒一并也穿上了。   出来看清来人,宋韵梅不禁有点意外,随即笑着朝宋小武问道:“儿子,这是你室友?”   宋小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就听姚简道:“替我倒杯水吧。”   祈使句,符合他一贯风格的命令口吻,宋小武却听出这回的别有意味,倒也没什么过度反应,只问道:“要茶叶吗,霍山黄芽?”   “不用。”   宋小武点点头,往厨房去拿杯子,一边对宋韵梅道:“妈,您要不穿那件长的吧,天儿挺冷了,别只顾着漂亮啊。”   宋韵梅此时已经隐约明白过来眼前的年轻人为何看起来莫名眼熟——简直是跟那个男人一脉相承的作派!   一面却又不免有些惴惴,暗想他来这里做什么?找自己儿子的麻烦?竟然指使小武给他端茶倒水...是不是知道自己回来了?从哪儿知道的?还是说那个男人也知道了?   宋韵梅心里多般猜测,面上却不甘示弱:这是她儿子的房子,她也算半个主人,凭什么由得他来这里摆架子!   她昂首挺胸地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又故意露出漫不经心的神情。姚简既然对她视若无睹,她自然也不会放下长辈的身份主动去和他说话。   “哥,”宋小武从厨房出来,手里拿了一只茶杯和一个大号保鲜盒,“你吃早饭没有?”   “吃过了。”姚简的作息规律无比,宋小武当然知道他早就该吃过饭了,不过是客厅里气氛太僵,他只能没话找话罢了。   姚简接过杯子,便放在茶几上,见宋小武在自己和那女人之间的矮凳上坐下来,拿遥控器开了电视,又把果盘拖到姚简跟前,笑眯眯道:“哥,吃水果啊。外面买的,不过味道还不错。”姚简没说话,他便自顾自地低下头,从另一大包还未装盘的水果里把沙糖桔挨个拿出来,三两下剥了皮,放进保鲜盒里。   宋韵梅酷爱吃沙糖桔,又坚信用大堆水果代替晚餐一定不会发胖,只是之前刚做了指甲,不方便自己剥皮,宋小武干脆替她全剥好,保鲜盒一装,搁在冰箱里慢慢吃。   “我先剥满这一盒,您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就放冰箱里,下回拿出来记得先放放,别吃太凉的。”宋小武一边剥,一边对宋韵梅念叨,完全没想过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和别的母子不太一样。   宋韵梅露出一种欲笑不笑的表情,又不禁往姚简那边看了一眼。   那种无意识的防备让姚简忽然生出一种被挑衅的情绪,他皱起眉头,为自己的无名火找到个合适的理由:“一会儿跟我一起回去,你总不能等到明天年夜饭才到。”   宋小武的手指一顿,转过头看向他,依旧是好脾气道:“我跟爸爸说过好多回了,他肯定知道我...”   “爸爸没有答应,”姚简直接打断他,“他也不会答应。”他几乎有点疾言厉色了:“你是姚家的人。”   宋小武抿了下嘴唇,依旧把手里的桔子剥完放好,勉强牵起一个笑容来。   姚简忽然异常厌恶他这种模样,不等他开口,便又冷冷道:“别找借口。去收拾干净马上跟我走。”   他的口吻太盛气凌人,宋韵梅被激怒了,伸手一把搂住宋小武的肩膀,一面气势汹汹地冲着姚简道:“你凭什么凶我儿子!”   姚简这才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短暂的对视让宋韵梅气势顿消,这才意识到他和那个男人毕竟是不一样的,姚老爷子年轻时英俊儒雅,待她们那些小姑娘更是风度翩翩,不想生了个儿子却是冷漠严肃,又目中无人的性子。   她又懊恼又心虚,胳膊倒仍护着宋小武不放,宋小武被她拽得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起来,只好道:“妈、妈,没事儿...您先松开我。”   宋韵梅这才放手,待宋小武站起来,她便也跟着起身,拿手指着姚简道:“我告诉你啊,你别摆出那副德行!你了不起,你有能耐,就别让老爷子把我们小武认回去,阻止不了是你没那个本事,老爷子就乐意宠着他...我儿子难道还比你低一等不成?少把他吆来喝去...”   “妈、妈,行了!”宋小武几次拦都拦不住她的话头,语气一时也不免急了起来。   姚简微闭上眼,早已转过头去,显然是不愿理会她这副嘴脸。   宋韵梅不服气地闭了嘴,抬手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的衣服,又开始整理发型,虽说刚才确实形象尽失,不过好歹替她儿子出了口恶气,也算值得。   “哥,”宋小武压下情绪,道:“你回去吧。我妈今年才回来,我想陪她过年。”   “这话你回去和爸爸说,我这儿没商量。”   宋小武叹口气,道:“哥,你何必...”   他到底还是不想把话说得令人难堪。他看得出来姚简早就知道宋韵梅回来了,也能理解他对她的态度不善。可对宋小武来说,宋韵梅毕竟是他的亲妈,如果自己都不站在她那边,还有谁护着她呢?   他原先想得倒简单:姚家那边老爷子姚太太和姚简一家三口团圆,自己则陪着宋韵梅。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办法,偏偏老爷子不答应,大哥也不答应。之前是怕宋韵梅再和姚家扯上半点瓜葛,他对老爷子没完全说实话,如今一想,姚简知道了,那老爷子知道吗?   无论如何,这次他不想让这一步。   二人逐渐陷入一种僵持当中。姚简等了片刻,终于失去了耐心,问道:“你的东西自己带着,还是我找人来收拾?”他的本意是先把宋小武拖回姚家,有什么需要带上的东西再让人来取,不想宋韵梅却把这话当成了一种威胁,立即高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姚简只觉得她莫名其妙,她也不打算听姚简回答什么,见宋小武默然把剥下的果皮拿去厨房倒掉,又到饭厅收拾起了碗碟,宋韵梅便也跟着过去,把宋小武拉住了,低声道:“别搭理他。待会儿你自己回那边去,提防着他点儿,也别让你爸爸以为你肯回去是他的功劳。”   “妈,我说过会留下来陪您,其他的您不用操心。”宋小武一边洗碗,一边说道,半晌却没听见宋韵梅答话,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   “我...”宋韵梅也有些愧疚起来,“我之前跟骆太太约好了,过年去明珠岛聚会...”   宋小武闻言,一时不禁感到啼笑皆非:“明天?您什么时候买机票了?”   “就前几天,还特意买了明天早上的...”宋韵梅说着,自己心里也开始后悔起来:“我以为你肯定要去姚家,与其我一个人在这儿过大年三十,还不如跟她们在飞机上度过,你骆阿姨的好姐妹在那边还有别墅呢。早知道...”   “算了...”宋小武听到这番缘故,心绪也有些复杂,他没有事先告诉宋韵梅,说到底还是因为信心不足,不到最后总怕定不下来,眼下好容易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了,结果反而是被宋韵梅釜底抽薪。   到这会儿再埋怨谁也没意义了,倒不如干脆就让宋韵梅去明珠岛好好玩儿。那位骆太太的儿子宋小武倒是听说过大名,在圈子里生意做得不算大,不过人缘挺广,宋韵梅和她们那群人出去,至少安全方面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宋小武嘱咐了她几句,给了她一张副卡,又问道:“到时候我来接您?”   宋韵梅握着那张黑色小卡片,丝毫也不欢喜,想想道:“到时候再看吧。”   “妈,”宋小武忽然又叫住她,“您不是骗我的吧?”   宋韵梅不禁有些局促地挤出一分笑意来:她其实,远没有考虑过这么多。 第47章 第四十四章   姚老爷子觉得,这是他过得最索然无味的一个年。   宋小武腊月二十九便回了姚家,这么些天哪儿也没去,除了陪老爷子,就窝在自己房间里,按说比起平日里是安分太多,可老爷子反倒觉得,这年是越过越冷清了。   从前宋小武没来时,姚家过年也不见得有多么和乐融融,不过自打多了他一个人,就多了十个人的热闹似的,偏偏这回,他竟还学会了闹性子。   老爷子只看宋小武当日和姚简前后脚回来,便当作是宋小武又去见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旧熟人、朋友,被他大哥给硬拽回来的,连李天骐这个人都想到了,却万万想不到,自己离事实真相,还差着那么要命的一丁点。   他兀自叹口气,果真儿女都是债。大儿子性子独,心肠冷,向来和自己亲近不起来,又经过此次一番较劲,父子情份只怕越发淡薄;小儿子平常倒乖顺得多,唯独可惜没有从小养在身边,遇事容易不识好歹,钻进牛角尖里就拉不回来......   老爷子越是这么想,越是不禁感慨,一时便觉得头昏脑胀,赶紧强迫自己不再多费心神,转而算了算日子,想到老袁一家不时便要从晋州赶来,这才找到了一丝慰藉。   再说宋小武,尽管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和袁珂的婚事早已板上钉钉、即将提上日程,却也是心事重重,思绪复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越想越有点后悔,自己那天不该那么对姚简。   他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从进姚家算起,姚简对自己,实在是够不错的了:一个半路才认回来的兄弟,又不是同母的,人这大哥当得,绝对算得上尽职尽责。   就算再退一步说,宋小武不顾念这点了,他到底仍是明白,上一代的那些恩怨纠葛,不是他们两个小辈吵得脸红脖子粗就能解决的——要真是脸红脖子粗地吵又还好些,可惜姚简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再不顺心的事儿,面上都永远是不咸不淡的,宋小武被他逼狠了,眼看几句争辩的话说出来一点儿气势也没有,索性也跟着冷下脸较起劲来。   一场冷战便持续至今。起初宋小武一想起姚简对着宋韵梅的那点轻蔑意味就气得想跟他打一架,后来却慢慢想通了:姚简并非针对自己的生母这么一个人,而是对待老爷子身边的女性,都有种一视同仁的轻视,无论是像宋韵梅这种“外面的女人”,还是看着他长大的林阿姨。   当然要算上林阿姨。宋小武又不是傻子,相处过的时间不短,多少也能看出老爷子待林阿姨那点与众不同的照顾,不时便超出了对老部下遗孀应有的界限。   所以高秘书才宁愿明升实贬,也要带着林阿姨回嘉南老家。   这里头姚简参与了多少?宋小武不好说。不过他忽然想明白一点:这次冷战之所以不是自己单方面的冷战,大概因为姚简最生气的,正是自己暗中算计过他?   只许大哥算计我,我不该算计大哥。   宋小武“啧啧”两声,还是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想辙儿给姚简服个软。   电梯停下时姚简习惯性地看了看表,而后抬起头来,刚迈出一步,便瞥见大厅角落休息室外,宋小武的身影。   宋小武极少来姚简公司,身份尴尬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里精英氛围太过浓厚,饶是粗神经如宋小武,也不免要略略自惭形秽。   不过前台小姐倒很友好,不仅将宋小武让进休息室里,还让人送来了茶点。宋小武来之前没跟姚简打招呼,就怕被对方拒绝,这会儿便干脆地道句谢,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等着下班时间——万一他哥要真有事儿,那就改天再来呗。   他只听高秘书几人叫过姚简“司长”,却并不清楚后者的具体职务,更没见过对方工作时的状态,这会儿见姚简一个人从电梯里出来,既没有前呼后拥,更没有黑超保镖贴身护卫,自己便忍不住乐了,前些天的那点儿不快彻底忘到脑后,自然而然地招招手:“哥!”   姚简乍见到他时,心里确实有几分高兴,可等到这声“哥”叫出口的工夫,他已经又想起了年前宋小武说的那几句话,顿时冷了心肠,淡淡地点个头,继续往大门方向走。   宋小武见状,抓起搁在一旁的围巾便赶紧追上来:“哥,哥!一块儿吃晚饭吧,给家里打过招呼了。上次的事儿...我觉得咱俩还得聊聊。”   姚简顿住脚步,看了他一眼:“行。”   让小郑哥先行下了班,宋小武自己充当司机,开车来到一家颇有年代感的老招待所前,其停车场既小且偏僻,好在空位不少,实属罕事。   停好车,二人上了楼,又一番左拐右拐,随后方才看见一幅极朴拙的布帘垂挂在前,伸手掀开,终于见着了一家日料店的门,很有点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意思。   有年头的招待所光线往往会昏暗些,再这么七弯八绕一通,不少人就要迷路了,宋小武没有,是因为他向来方向感好,又提前上网做过攻略;姚简没有,是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来过这里,纵然已隔十多年,但他并不是擅长遗忘的人。   姚简应该比较偏好日料。这是宋小武猜测的:量少,味淡,温度低,这几个关键词大概总能投其所好。   这家日料店并不出名,装潢也很普通,正是东瀛语所谓的“隐寓”。老板和料理师都是东瀛人,就连服务生中也只有一两名会说夏语的,负责招待数量不多的华夏顾客,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那些背井离乡的东瀛人提供一种短暂的“归属感”。   想必味道会很正宗。宋小武有些牙酸地看着陆续摆上“桌袱”的各色菜肴,而后抬起头,目光殷勤地看向姚简。   姚简似乎刚刚回过神来,看着宋小武一会儿,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宋小武一时听不出他的语气好坏,想了想,还是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为那天的事儿,给你道个歉。”   姚简神色不动,看着宋小武替两人倒酒:“虽然有些事吧,咱俩立场不一样,确实容易有分歧,不过,我也不该瞎吵吵、甩脸子,以后我保证不这样了,您老人家能消消气,原谅我这回不?”   他端起酒杯,一脸期待地看着姚简,见后者也伸手去拿酒杯,赶紧捏着鼻子先干为敬,随即有点意外地暗自回味了一下:好像,没有以往的清酒难喝?   宋小武对清酒这玩意儿完全是门外汉,姚简却稍微了解一些:适才点单时宋小武碰巧选的是大吟酿,这一类清酒的特点便是温和醇厚,余味带有类似水果的香气。至于这个牌子,国内知道的人虽少,不过在其原产地,倒是因为那股类似熟度正好的苹果的清甜而很受喜爱。   可是他确实已经无从分辨它的味道是否多年如一了。   姚简放下酒杯,道:“你说的那些话,我也不和你计较了。只有一点,别再提什么去恒阳。”   宋小武不意外他会说到这件事,正想趁这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却又一次被对方抢了先。   “你既然总说你不是小孩子,那我们俩就认真聊一回,我尊重你的意见,希望你也能先听我说说我的看法,好好想想我问你的问题。”   宋小武坐直了身板,郑重地点点头。   “你现在快二十四了,确实该为将来打算,尽早有个明确的规划。爸爸和我,都希望你能留在这里,你有固定的分红,各方面的人脉也不缺,无论你是想继续读书、学点什么,或者发展几样兴趣爱好,还是想正儿八经开个小公司,做些生意,都能有足够的支持。至于婚姻上,袁家是知根知底的,袁叔叔性格爽朗,容易相处,你和袁珂又合得来,总的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亲事。而你自己考虑的结果,却是丢下家人不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偏远小县城,就为了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不能结婚,也没有任何保障。你自己好好权衡一下,你所谓的‘选择’是不是太不理智了?”   “可是我爱他。”宋小武在心里说道。知道这话说出来只会更让姚简认定他不过是头脑发热而已,他唯有也从得失利弊的层面来答:“大哥,我知道,你和爸爸为我安排得都很好,可是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儿的,学业上不会有什么成绩,做生意也无非是别人冲着家里的面子,有意放水——我不想自己这辈子就这样,表面上看着风风光光,实际上不过是个靠爹靠大哥的废物点心。”   “出身未尝不是实力的一部分。”姚简对宋小武那点言外之意比他自己还看得透彻:不想沾家里的光,闹着要独.立,才能不听家里的安排,除此之外,还有点固执且无意义的自尊心,不愿意来争“应该属于姚简的东西”。   说到底,这小子是受过穷,却还没吃过苦。   大概是因为故地重游,姚简难得地对这种有害无益的坚持有了几分理解,故而仍旧不徐不疾地继续劝说下去:“你想靠自己,也不是一定要去恒阳。”   客观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李天骐在那里。”   姚简垂下眼眸,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而后叹了口气,道:“小武,爱情——如果你坚信你和他之间不是被逆反心理激发出的错觉——只是人生当中很小的一部分,现在你任由它左右你未来的路,万一将来某天你又后悔了怎么办?”   宋小武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大哥,能够影响人生轨迹的因素,其实多着呢,上学时哪门课学得更好、考不考得上高中、读什么大学、在哪儿工作,这都还是能预测的,像什么食物过敏、会不会骑自行车、怕黑怕老鼠...没有人会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就给你带来什么,或者带走什么。爱情,也没有哪里就比这些因素没有资格一点儿啊。”   更何况——他手里捏着那只小小的酒杯,没有完全喝尽的残酒在灯下荡出一丝涟漪——爱情确实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绝非必需,可已经尝过了,又怎么甘心放弃它能给予的、最辛苦最难过的日子里都有期盼有幻想的滋味。   至于值不值得,答案终归因人而异。   “有些因素,是不可抗的。”姚简沉默许久,还是告诉了他:“袁家从去年年底就开始准备嫁妆了,再过些日子,他们就该到了。”   他没有去看宋小武一瞬间的神色大变,站起身来:“这儿的东西你多半也不爱吃,回家吧。” 第48章 第四十五章   “老子去把这帮孙子挨个剁了!”于安涛气不过,一脚把地上的矮凳踢出老远,捞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付如兰被这突然的响动吓了一跳,眉头紧锁地站起身来,刚要劝,就听李天骐道:“你别拦,让他去剁,剁完我再报警,也不算再白蹲一回号子。”   于安涛听见这话,憋着的气再大也老老实实地刹住了脚,回身向门框上擂了一拳,本想爆句粗口,顾忌着付如兰在,同样只得作罢。   李天骐抹了把脸,道:“行了,早点休息,明儿早上还得继续。”又看了一眼付如兰:“你既然肯来,就好好工作赚钱,别把那些闲话当回事儿。”   付如兰点了下头,这才离开。   “不娶何撩...”于安涛嘀咕一句,一面坐了过来。   李天骐这种上网只会看新闻以及和家人对象视频的人显然理解不了这句话,却并不妨碍他领会于安涛语气里浓得呛人的酸意,不禁好笑:“你要追人家,总得有所表示,实打实地对人好。只会口头上说几句喜欢,再是防着旁人有什么用?”   “我也想对她好啊!”说到这儿于安涛就难免丧气,“可我现在一穷二白的,还没混出个名堂来不说,看着她被那些人那么欺负,我都没法去把人揍一顿...”   “还想着靠拳头就能解决问题...”李天骐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一面起身:“懒得教育你,睡了。”   “唉,今儿不跟大嫂视频了?”   “赶紧滚。”   李天骐把于安涛关在门外,这才疲惫地叹口气,他已经好些天没和宋小武视频了,自己状态太差,装都装不出好来,只敢打电话或者发语音。   他当初把自己的计划和家里说起时,父亲就提醒过他,包山不是件容易事儿,承包地皮的那点钱根本不算什么,劳心劳力的是后续工作得跟上,他仗着自己手里还有点钱,逞能执意不用家里帮忙。到了地方,头又开得顺,新的市.委书.记是个年轻人,有抱负也有见地,几人喝过两三回茶,便把项目敲定了。   有政.府扶持,有贷款资助,种植户也谈妥了,不想才开垦出来的荒山就被人暗里挖得乱七八糟,李天骐起初只当是有人眼热,想贪点儿小便宜,特意批发了不少水果日用品之类的,以公司宣传推广的名义给每户发一份,不想搞破坏的人还是没收手,这下种植户们也不干了,排了个班轮流值夜,才算逮住几个,都是平日的混混无赖,被抓了现行也不怕,对着小付笑骂起哄,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李天骐冷笑一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些人只认得小付,便只能攻击她,要是知道自己和于安涛以前是劳改犯,自己还是同.性.恋,下一回便又有了新的素材。不过小付是女人,就格外柔弱可欺,格外罪大恶极。   说到底,还是又懒又坏。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李天骐解开锁屏,心底立即泛起一点柔软:   “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晚安。”   宋小武收起手机,叹了口气,随后才伸手关掉了床边的灯。   “小武...”次日小曹来叫人下楼吃早餐,门一开却见宋小武整整齐齐地穿着昨天的一身衣裳,不由得一愣,还没寻思过来,便听对方道:“知道了,这就下去。”   餐桌前只坐着老爷子一人,宋小武见了,心里究竟不是滋味,走到跟前,低着头叫了声“爸爸”,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沉默,末了,到底还是老爷子打破了冷场:“你妈妈回来了?”   “...嗯。”宋韵梅这次在明珠岛玩得可谓乐不思蜀,前天才意犹未尽地回来,宋小武原本打算一切如常地去接机,便不得不为此接受由一车的警.卫员“陪同”。   好在母子二人相聚的时间并不长,宋韵梅只来得及诧异自己的宝贝儿子怎么过完年反而瘦了,絮叨几句要他多吃点营养健康的东西,便接到一个电话,先行离开了。   大概此次明珠岛之旅,遇到了心仪的什么人。宋小武心里想道,他其实明白这对宋韵梅而言是件好事——只要对方靠谱就够了。   “之前给你的房子,”宋小武听见老爷子继续道,“里面的东西都是置办齐全了的,让你妈妈先搬到那里,拆迁还的房子慢慢装修起来,要是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和我说,毕竟她是你的妈妈...至于清府区的那个地方,以后就不要去了。”   宋小武不是听不明白,老爷子肯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这些,已经是率先退一步的意思了。   自打那日从姚简口中得知自己的婚事竟然在自己都不必知晓的情况下便商定好了,宋小武着实霎时脑子都懵了。回到姚家时,开门见山地便告诉老爷子,自己不会同袁珂结婚。   他是自觉冷静下来,实际究竟不免心中憋闷,而老爷子见他时至今日,仍旧顽固不化,更是大感失望,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赶着话,老爷子那一句“我真后悔当初把你认回来”便脱口而出。   这话音落了地,便成了重峦叠嶂,将父子之间彻底隔断。   这只是老爷子一时的气话。宋小武当然知道,他不会当真。   可这气话钉在人心上,造成的伤痕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爸爸,我知道您这么安排都是为我好,”宋小武抬起头,“但我不愿意接受您...”   “你说什么?”老爷子看着他,“你再说一次。”   “我不愿意。”宋小武神色平静,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袁珂很好,袁家也很好,可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您不能勉强我和...”   “你给我闭嘴!”老爷子的耐心被他彻底耗尽,“我说过,你们俩的婚事已经定了,这不是在和你商量。”   他摆摆手,神情有些疲倦:“你这种话,我也不想再听见。总之剩下这大半个月,你就在家里好好想想,想通了,到时候高高兴兴地把人娶回来,还想不通...”,老爷子缓缓站起身来,“那也没有让这么些人等着你想通的道理。”   “我不会娶袁珂的!”吼完这句话,宋小武才后知后觉,客厅里原本不徐不疾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了。只是他和老爷子之前在饭厅,又都没有留神,直到此时,才看到姚简回来了,旁边还有一位宋小武不认识的年轻人,二人的笑容都僵在脸上。   老爷子脸色发青,克制着语调对宋小武道:“你回楼上去。”   见宋小武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话,又立刻呵斥一句:“滚上去!”   宋小武咬了咬牙关,终究还是一声不吭地上楼了。   “爸爸。”姚简似乎什么也没听见,语气如常地向老爷子打招呼,只是眉心那道竖纹比平时越发深了些。   一旁的年轻人这时也回过神来,赶紧跟着道:“姚伯伯。”   老爷子点点头,一面往客厅走去,姚简见状,便示意年轻人同自己跟着过去坐下,家里工人泡了茶端上来,年轻人接过茶,听见老爷子微微笑道:“路上辛苦你了。”于是气氛大致便恢复过来了。   年轻人这才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是袁珂的堂哥,之前在老家惹了点儿小事,正巧二叔家要送嫁妆到京里来,包了架客机,他便主动请缨同行,也算出来散散心。   不料刚进姚家门就遇上这一出。袁知璋从前没和姚家人打过交道,来姚家路上和姚简闲谈了几句,正觉得这位未来舅子倒还平易近人,虽然有宋小武那一嚷,不过看姚老爷子和姚简的反应,这门亲事跑不了。   他一面与老爷子寒暄,一面却忍不住往二楼瞥了一眼,那位小少爷,二叔和袁珂的满意度看样子都挺高,要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啧,多少有点可怜。   婚礼的大致安排,两家的长辈早已商量过了,剩下一些细枝末节,老爷子知道袁知璋不是管事的人,也没有为难他。袁知璋自觉任务完成,礼数到了,待老爷子离开后,便和姚简招呼一声,见自己早早就预约过的人去了。   “这周六我休假,咱们去工作室看看进度,你要有不喜欢的地方还能趁现在改。”何警官将盛好的汤递给女友——现在该说是未婚妻了,却发觉李天心有些走神。   “怎么回事,上班累着了?”   李天心慢半拍地摇摇头,有些勉强的笑容只在脸上维持了片刻,她垂下眼,犹豫着,随后还是道:“何洋,要不,先缓缓吧…”   何洋一愣,跟着便有些着急了:“我、我哪儿又惹着你不高兴了?你生气打我没关系,别拿这个开玩笑啊!”   李天心被他闹得有点哭笑不得,赶紧道:“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你就当没听见吧。”   何洋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坐到李天心旁边,拉着她的手,已经做好了哄她的准备:“发生什么事了?”   “你…”李天心确实有些不放心,问道,“这两天你们局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啊…”何洋认真回忆了一下,“就陆哥女儿满月,我送了五百块钱红包。”李天心也不是非要抓着财政大权不可的人啊。   “那…没事就好。吃饭吧。”   何警官破天荒地没听未婚妻的话,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脸委屈巴巴。   李天心心知要是不告诉他,这人只会越琢磨越担心,只得叹了口气,道:“今天学校来了个人,说是上面的,具体什么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校长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单独找我谈了会儿话。”   说是谈话,其实也没问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对方显然对李家几个人的基本情况都很了解,简单问了几句李天心的个人问题,便又提到了李天骐。   “不该是姓张的那伙人,”何洋压低了声音,“听我同学说,他上个月就因为受贿进去了,不过没审完,现在还不能公开。”   姓张的,便是当初儿子被李天骐削掉一只耳朵的那一位。当老子的怀恨在心,施压把李天骐往重里判了不算,后来还几次找人对尚在读初中的李天心下手——说起来倒正是李天心与何洋结识的契机。   “我也觉得不会是他。”李天心道,对方再长袖善舞,也不可能往上爬得这么快。   找她谈话的是个挺斯文的中年男人,衣着相当低调朴素,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不过李天心虽说从硕士毕业到进中学当老师,象牙塔里一待就是十多年,小时候却也因为父母做生意,见识过一些眉眼高低:对方分明就是在施压,眼下只是第一步,如果他们不识趣,下一次或许就没有这么和颜悦色了。   她隐约领悟得到,这事大概和哥哥的男朋友有关系。只是据李天骐的说法,那小孩儿是他在街上捡来的,至于他的亲生父母,会有多大来头?   她没把自己猜测的部分也告诉何洋,只是提醒他多当心些:“所以我想,咱们俩的事情…”   “不行。”何洋一口回绝,不打算让李天心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觉得对我来说,是别影响了我升警衔重要,还是遇到什么事能理直气壮、合理合法地站在你身边重要?”   何警官觉得自己真是长能耐了,都敢凶他们家女王大人了。   李天心红着眼睛打了他一下,随即便沉默地别过头去。   “唉,那就周六早上吧,我去叫你。”何洋揽着她的肩膀,又恢复了一脸讨好,“你也知道他们工作室那个裁缝抢手,我怕不催着,他就忙别的活去了。”   “婚纱设计师!什么裁缝…” 第49章 第四十六章   李天心和何洋的婚礼定在三月底,梁溪这边除了双方父母外,邀请的都是两人的同事、朋友,之后还要回一趟松江府——两家都有不少亲故仍在那边,再者便是李家父母毕竟上了年纪,自从李天骐回来以后,慢慢地也就愿意和从前的亲朋好友重新走动起来了。   “我这次回去估计要待十来天,”李天骐放下电话,交代于安涛道,“公司里的事儿你和小付多费点儿神,山上那边有什么问题,就找张博看看。”张博是新招进来的员工,大学专业对口,实际能力也不错,算是专管种植技术方面的问题的。   至于非技术方面的问题,眼下村里面倒是没兴出什么新的风浪,李天骐是打算等自己回来后再请乡镇上几个说得上话的吃吃饭喝喝酒——那位市.委.书.记,倒是不必了。   “放心吧,李总。有什么事我们都看着呢。”于安涛依旧是笑嘻嘻的,叼着烟,一面答应,一面浑身上下摸打火机,忽然又想起什么,神色倒比方才正经起来了:“对了,老大,小兰儿过几天要带她妈去县里的医院复查,我想跟着去,搭把手跑个腿什么的…”李天骐不让他管自己叫“老大”,于安涛便没少“李总”长、“李总”短地打趣,不过到了说正经事儿的时候,还是老大叫着顺口。   李天骐看他一眼,道:“要是小付同意,你就去吧。不过,嘴上有点儿把门,尤其是当着老太太的面。”   “我知道,知道。”于安涛难得虚心受教地点着头。他是真喜欢付如兰,也知道付家老太太是个老封建,至今还为付如兰举报前公公、和前夫离婚的事跟女儿赌着气,更不用说同意她和别的男人有来往。于安涛明白,自己得多做事,少耍嘴皮子,只是他这么些年,轻浮油滑惯了,分明是有心想待对方好,一时也本性难移,干出些弄巧成拙的事来。   李天骐见他叹气,不禁失笑,有心想安慰两句,到底记得这也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过头的,不适合给予太多鼓励,便只道:“行了,忙去吧。”   于安涛点点头,起身回自己位置上去了。   他们这家公司,因为搭了政.策的顺风车,名头倒响,叫做“原野寻踪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实际上就两间办公室,中间夹着一间会客厅,稍大些的那间办公室里除了小付这个“执行总监”,便是负责技术顾问的张博,包揽网上宣传营销、售前售后的田娅,以及偶尔来一趟的物流代理人杨大龙。剩下这间小的,便只能挤得下李天骐和于安涛二人。在地皮并不紧俏的县城里,连倒闭多年的老工厂都尚有偌大的空架子在,像他们这样的,实在算是稀罕。   不过至少公司里的几人都是达成了共识的:现在一切都还在起步阶段,与其讲究排场,倒不如把有限的资源都先放在种植加工这些关键环节上,包装推广之类的工作,几个人能分担完成的,便都主动分担了。   李天骐把正事忙完,一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便叫于安涛把订好的工作餐给小付等人分过去,自己则忍不住又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看了看给妹妹准备好的新婚礼物。   他打算趁着这次全家回松江府的机会,带小武看看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李天骐此时还不知道,自家妹妹的婚礼已经快叫停了。   何洋被停职了。   “我爸从前一个学生事先就跟他透过风声,这事儿他知道得比我还早。”何洋有点无奈道,“我倒还能抗上几天,就是你爸妈那儿,你打算怎么办?”   李天心也有好几天不用去给学生上课了,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小两口都不敢回父母家,只好坐在学校外一家茶楼里商量对策。   “这事儿办得…未免太恶心人了。”李天心忍了许久,到底是忍不住:对方这曲线救国的手腕倒是高明,依哥哥的性格,若是直接对他俩施压,恐怕二人都是不肯屈服,感情只会愈挫弥坚而已,可一旦涉及到家人…李天心知道,无论自己瞒着还是不瞒,这事迟早都会成为哥哥的心理负担。   她心里正乱着,不防手机铃声乍然响起,倒是吓了一跳,赶紧平复心情,一看屏幕,却是母亲打来的。   小两口对视一眼,李天心方才接了起来。   “天心,你在哪儿呢?”   李天心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竭力做出一副随意的口吻:“刚下课呢,在办公室里休息。”   “那你这会儿回来一趟吧,我有样东西找不到了,你回来帮我找找。”   “妈…”李天心有些迟疑,她能察觉出母亲这要求提得奇怪。   “对了,把小何也叫上。”   “…嗯。”李天心挂掉电话,抬头对何洋道:“我妈知道了。”   何洋工作时间不规律,母亲虽然盼着他常来家里,却也总会提前问清楚他什么时候能空出来。看来,他们俩的事,都没瞒住。   两人付了账,起身走出茶楼。何洋打起精神,笑着握住未婚妻的手:“走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家中父母都在,厨房里不时还有香气逸出,应当是煲着什么汤,一大早就准备起来了。   一切都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近些日子心里压着事儿,在父母面前还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按时上下班,此时此刻,李天心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叔叔,阿姨。”何洋见状,一面打招呼,一面拉着李天心在沙发上坐了。   “吃早饭没有?”李母问道。李天心往常上班赶时间,多是在从教师宿舍经过食堂时随便买点什么填肚子,至于这两天,也不知是怎么解决的。   一想到这点,李母是又心疼又生气:女儿有事瞒着自己倒是其次,最可气的是为了瞒自己,就一个人住在外头。   “吃过了。”李天心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像平时那样朝母亲撒娇。   她虽是这样回答的,李母到底还是去了厨房,给她和何洋一人盛了一碗红枣小米粥。   待两人吃过东西了,李母将碗收拾了,这才也在沙发上坐下,对李天心道:“星期一的时候,你唐阿姨就告诉我,早上九点多还在路上看见你。”   李天心哑然,那时候她刚接到学校通知,让她暂时休一段时间的假,她不得其解地出了校门,一路只顾暗自琢磨,哪会注意到遇上了认识的人。再往深里想想,今天都星期五了,母亲等了这么几天才问出来,心里自然也有她的想法。   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说开来,大家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李天心便把在校长办公室那位身份不明的来客和自己的谈话、其中对自己家庭成员的了解和对李天骐个人感情的暗示,以及随之而来的自己被放假、何洋被停职,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母。   李天心说完后,四个人都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李父打破了这种沉默:“打电话让你哥哥提前回来吧。”   “爸爸!”李天心下意识地叫了父亲一声,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阻止什么。   李父不禁无奈一笑:“你以为我是要逼你哥哥吗?”   他叹了口气,又看了何洋一眼,才道:“小何也快和我们成一家人了,这些话我就直说:你哥哥带了个男孩子回来,要和他一起过日子,这事换了谁家的长辈,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对方家庭要反对,我们都能理解,只是一上来就这么、这么仗势欺人的,还能指望和他们坐下来好好沟通吗?”   李父有些出神地靠在沙发上,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这种做派的人家,我和你妈妈是不想再打一次交道了。”   李母闻言,用眼神示意他,他回过神来,安抚地拍拍老伴儿的手背,继续道:“让你哥哥回来,一来这件事还是要尊重他的选择,二来,恒阳民风剽悍,也要多留心安全。” 第50章 第四十七章   “不用了。”宋小武摇摇头,拒绝了小曹的好意。   小曹心知劝不动他,只得将炖盅搁在床旁的矮几上,出去时又替他带上了房门。   宋小武昨晚做梦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家里,外婆正在厨房里做饭,是一年也难得吃一次的回锅肉。见他过来了,外婆便笑眯眯地把煮好的白肉切下一片,拿给他先解馋。因为只有一块菜板,生熟不分,那片肉上便也沾了之前切的葱姜的气味,但无关好不好吃,那是令人亲切怀想的滋味。   后来不知是谁来通知他们,说宋小武的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让宋小武去车站接她。宋小武混混沌沌地便到了车站,却一连认错了好几个背影和妈妈相似的人,眼见着远处的天空愈发昏黄了,他连忙加快了速度在人群里四处寻找,却连妈妈坐的班次是不是已经到站了也不能确定起来......   他渐渐感觉到了这是一个梦,意识便从一片浓雾中又缓缓苏醒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这一觉没有让他得到丝毫休息,在梦里他疲累而焦灼,醒来后则感到无比低落——他想念外婆了。   他此刻还能清晰地记得在梦里闻到的外婆身上的味道,那确实和他从前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带着烟火的味道,但是让人觉得干净、温暖。   他还想起那时家里用的还是老式的炉灶,打开天然气阀门后还需要自己点火,外婆不会用打火机,身上常年都揣着火柴——那是他去买的,一毛钱一盒,小卖部的老爷爷认得他,就只收他八分钱一盒,有时候钱比较宽裕,一次性买上五盒,老爷爷就给他一颗泡泡糖,外婆吃不得这个,宋小武就时不时磨着老爷爷给他换成椰子糖,不过椰子糖的进价要比泡泡糖高一些,不能每回都向人家开这个口。   宋小武躺在床上,用被子盖着脸,轻薄的羽绒被只洇湿了一小片,却捂不住他强压着的抽泣声,他不关心梦里只出现在别人话语中的妈妈,也不去想现实当中此时此刻的李天骐,他只是多么希望还能和外婆在一起,她那双粗糙的、满是皱纹和老茧的手能把自己搂在怀里,再摸摸自己的脑袋说“细伢头发恁软”,尽管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他长大得太快了,外婆老得太快了。   “小武...”房门“咔哒”一声被推开,姚老爷子刚一进来,就看见宋小武从被子里探出头,眼圈通红,泪痕未干。   老老爷子却视若无睹,只是走到他面前的椅子上缓缓坐下来,伸手揭开搭在宋小武右腿上的被角,宋小武下意识想挪开,无奈行动受限,到底没躲掉。   “今天腿上还烫不烫?”老爷子看了看石膏下缘露出的皮肤,比前两天好了很多,不红也不肿了。   宋小武愣了片刻,随即才道:“不烫了。”   老爷子点点头,侧身将炖盅盖子打开,盛出一碗汤来,端给宋小武:“加了几味药材,味道可能你不喜欢,不过养骨头,喝吧。”   宋小武明白这回自己是拒绝不了的,接过了碗。   “你写给爸爸的信,爸爸看了。”宋小武闻言,捏着瓷勺的手一顿,碗中汤的热气袭上脸颊来,伴随而至的还有胸口的哽闷。   想起信上的话,老爷子不禁笑了笑,摸摸宋小武低垂着的脑袋:“当长辈的,总是希望你们好的,偶尔说两句气话,你这孩子也要记在心里,当真了。”他催促着宋小武趁热把汤喝了,又道:“爸爸把你认回姚家这么久,你一向乖巧懂事,爸爸都看在眼里,也是真心疼你。有些事情上,咱们爷俩的意见不一致,爸爸脾气上来了,说你几句,总想着是自己孩子,不至于为此就生分了...”   说到此处,老爷子不觉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看着性子跳脱,实际心思倒深。可在爸爸眼里,从来没有认为你比你大哥差在哪儿,更没有什么因为你达不到爸爸的期许,就对你失望一说——你是爸爸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孩子啊。”   宋小武眼眶蓦然一酸,连遮掩都不能,只得掩耳盗铃地兀自低着头,将手里的碗搁下,抽过两张纸巾,泪水是擦不出几滴的,可眼圈儿是实实在在地红了。   “爸爸…”这一声里,终于有了服软的意味。   其实从老爷子提到自己从家里逃跑那天留下的字条起,宋小武已然为自己字里行间的幼稚浅薄感到难为情了。然而彼时袁珂父女乃至袁家近亲已先后到了京城,宋小武在姚家时刻都有人管着,出门几次皆是被迫参加饭局,对这场婚事板上钉钉程度的认知越发深刻,可惜即便如此,他也着实做不出当着满场的人要求退婚的事,思来想去,索性一走了之。   他从前也留意过,姚家的警.卫在傍晚六点左右往往会松懈一些,加上冬季日头短,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慢慢黑下来了,正方便他行动。谁料耐下心来又多观察了两天,或许究竟是坏在了心浮气躁上,宋小武从二楼卧室阳台跳下来,便听见右边小腿响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觉出痛,又和在巡逻的警.卫撞了个正着,险些还被当作潜进来的不法分子。   他倒没放弃,被送去急诊室后才消停了几分钟,就趁着众人不察又想溜,自然更是没成。   宋小武心知老爷子这下是气狠了的,可自己也当真无计可施了,软磨硬泡都不管用,无论怎样努力抗争都像是卯足了劲儿地挥着拳头,结果却无一例外地打在棉花上,这种感觉令人愤懑又无力。   最后还是这不是办法的办法帮他喘了口气: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论袁家对此是什么态度,迫在眉睫的婚礼都不能不往后延。   父子俩这次谈心,老爷子的态度有所软化,不过宋小武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然而看着自己打了厚厚石膏的腿,他也明白,如今着急也没用。   想到这儿,宋小武不觉苦笑起来:这回是摔断了腿,下回还想拖可怎么办,再断一条胳膊吗? 第51章 第四十八章   他喝不下那盅药味扑鼻的汤,待老爷子一走,就又放下了手中的碗。   结果当晚宋小武便觉得右腿又疼得厉害,甚至有点往大腿上面蔓延的意思,他忍了一会儿,本想勉强睡过去了就好,可忍到满头大汗也没见半点缓解,只得叫人来,无奈右腿被牵引架困着,加上疼得浑身无力,费了半天劲儿,总算拍响了床头的电铃。   说起来这也算是他自讨苦吃。原本医院里的高级病房是为他准备好了的,设施和护理多少比家中方便许多,偏偏他自个儿不老实,老爷子索性吩咐把人带回来,好生看管着,另请了两名相熟的医护人员住进姚家,时时关照他的恢复情况。   宋小武按下电铃没一会儿,敲门声便响起来了,随即开门进来的却不止刘医生一个,后面还跟着他大哥姚简。   姚简之前在外省出差,因为宋小武的婚事在即,公务上的行程他能安排紧凑的都尽量紧凑,普通的应酬更是一概免去。谁想在回程路上才听说宋小武闹出的这场事,此刻倒是不用赶时间了,姚简的脸色可谓沉得吓人。   “大哥…”宋小武眼下完全没有精力多说什么,只朝他打了个招呼,便眼巴巴地看向了刘医生。   刘医生大略一看,问了宋小武两句,知道是牵引架的砝码挂得重了,连忙取下两个来,又见宋小武满脸汗水,嘴唇苍白,一副虚脱的样子,便又敲了两支葡萄糖给他。等宋小武喝下去精神些了,刘医生又嘱咐他几句,而后冲一旁的姚简点头致意,先行离开了。   姚简一肚子火气,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好如何发作,自己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方才打破沉默,只道了句:“好好歇着吧。”便起了身,关灯离去。   宋小武腿痛缓了不少,精神有些懈怠,愣愣地点过头,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倒是难得一场好眠。   次日醒来在床边洗漱完,解决了生理需求,宋小武便让进来打扫清洁的工人替他将窗户都打开,有些干燥的冷空气顿时灌进来,不过相比屋内低迷颓废的气氛,宋小武觉得这份清冽还是挺令人为之一振的。   然而振完之后也就没下文了。   宋小武看了看面前没动几下的病号早餐,有些恹恹地将桌子推开了,而后又尽可能不牵动右腿地原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从早到晚都只能在床上度过很容易就叫人不分昼夜、不知饥饱。   更别说他连通讯工具都全被老爷子收走了。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宋小武向来对财物都很仔细,手机平板之类的但凡到手就都设置了几重密码,通常来说老爷子是看不到之前的往来记录的。   只要李天骐没有打电话或发新的消息过来。   可他怎么可能不?   之前一段时间李天骐忙得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工作起来黑白颠倒是常事,两人一般靠留言消息交流,偶尔视频一次,对方地区偏远连网络都不稳定,故而宋小武这重重心事暂且还能瞒着,可到现在,宋小武已经有半个月没碰着过手机了。   宋小武捂住了脸,他此刻竟然一点也不悲伤或者着急,只感到沉甸甸的无力。   过了一会儿,他复又抬起头,仰在靠枕上,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北方的冬季可没有什么温柔的风,没多久他便敌不过眼睛的干涉,微微阖上了眼睑。   姚简意欲抬手敲门时看见的便是这幅画面,他注视片刻,便将目光移向了空气中飘浮的尘埃,放下手径直从开着的房门踏进来:“粉尘污染太重,不该开着窗户。”   宋小武回过神,稍微笑了笑:“这边空气算不错了。”他支起上身,就见他大哥向他伸出手来,掌中赫然是自己的手机。   宋小武遏制住了自己蹦起来去拿回手机的冲动,询问地看着姚简。   “拿回去之前我想你有必要知道,”姚简坐下来,随手将手机搁在床沿,“李天骐的家里人,因为你跟他的事儿受到了些影响。”   他看见宋小武的瞳孔明显扩大了一瞬,那双琥珀色的眼仁儿倒因此深邃不少:“这件事,你还是太沉不住气,否则爸爸何至于这样动怒?不过现在的局面我还能收拾,你不用操这个心,倒是经过这一回,他们家如今是怎么打算的,你心里应当有个数。”   宋小武听到这儿时,已经丝毫不感到震惊,反倒还挤出一抹笑意来:“我明白了。”   无论靠不靠亲情牌,他都不是自家老爷子和大哥的对手啊。   他靠在床头,眼神不知道在看着哪儿,仿佛是琢磨了一时,才又喃喃道:“这些事,确实应该让我知道。”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就搁在身边的手机:“大哥,我想打个电话。”   姚简闻言挑了一下眉,什么也没说,给宋小武留下了单独空间。   宋小武将手机拿在手里,看着那个备注为“宋太太”的号显示有好些条未读消息,不自觉便笑起来,他点进去,把每一条都仔细地看过,又依次点开那些明显是忙里偷闲、随手拍下的图片:有都市中几乎见不到的缀着流光溢彩星子的深蓝色夜空,也有放在窗台上的多肉盆栽,甚至公司员工收留的小流浪猫,李天骐说:“它的五官好像你。”   宋小武对着那只疑似美短皱起眉头,点出输入键盘正欲反驳,随即却又顿住了动作。过了一会儿,他终是退出了界面,打开了通讯录。   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供他犹豫的,宋小武想着,拨通了何洋的号码。   何洋正在一家宾馆外头盯人。虽说被停了职,出任务没他什么事儿,不过同组的兄弟家中有急事,他自然乐意主动替人盯一会儿。   宋小武头一次打来时他手机设置成了静音没接到,等他那兄弟回来接班了,何洋这才有工夫看手机,刚瞧见未接来电上的名字,对方又打了过来。   何洋对这位大舅子的男朋友感观其实有些微妙:头回见面时情况比较复杂,他俩都是背景板,聊了两句还挺合得来,就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反正他又不恐同,想着甭管这哥们儿能和准大舅子好多久,总不影响自己交这么个朋友。   谁知这回自己莫名被停职,老爹不服这口气,找了关系多方打听,方才打听出点儿眉目:这位的身份哪,不可说。   这时候宋小武会打电话给他,确实有些出乎何洋的意料,不过再一想,自己就是个被牵连的小虾米,远离事件中心,影响不了局面,倒是很适合打听消息的。   到底对方也算是被棒打的鸳鸯,虽说这些天何李两家人都被折腾得身心俱疲,何洋却也不好把帐全算在他头上,故而听宋小武问起,便一五一十将近来这些变故告诉了他,末了又忍不住道:“叔叔阿姨是想等大哥回来了再告诉他,尊重他的意愿。不过,按我这人的想法,你俩毕竟是好了一场,将来不管怎么着,还是留点情面吧。”   “别让他知道!”宋小武听得出何洋话里隐约的责备,但他顾不上那么多,放缓了语气,又重复道:“先别让李天骐知道。”   他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很抱歉给你们造成了这么多麻烦,我惹出来的烂摊子,我会用最快的时间来收拾好…”停顿一会儿,宋小武勉强能够继续说下去:“之前就听说你和天心的好日子快到了,提前给你道声新婚快乐吧,希望这些不愉快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婚礼——至于长辈那里,只能等有机会,我再当面道歉。”   如果他还有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发生了一件可以说是很可笑的事情,影响了进度,不过想了想,该更文时还是更吧:) 第52章 第四十九章   “他答应和那个男人断了?”老爷子正把玩着新收的一对朱砂墨锭,闻言抬起头来:“真断还是假断?”   “这回应该是真死心了。”   “这是总算想明白了,”老爷子摇摇头,语气却到底是欣慰的,“这孩子…”   “不过他要求和李天骐再见一面,”姚简在老爷子对面坐下,“一来当面断干净,二来,说是咱们家这次做得过了点,也趁这个机会,对对方家里有个态度。”   “什么态度?”老爷子神色不豫,“自己家的孩子在外面乱来,当家长的不知道好好管教,倒怪咱们提了这个醒儿?”   姚简没有接这话头,安安稳稳地坐着,老爷子的书房收拾得雅致,单是坐一会儿也很宜人。   过了一时,老爷子才又问:“那姓李的不是到哪个穷乡僻壤去了么,小武难道还想赶过去不成?”   “原本李天心——哦,就是李天骐的妹妹——这个月底是准备结婚了,如果计划不变,李天骐自然会回来。”姚简一面回答,一面却分神想道:老爷子真是老了。   老爷子沉吟一会,叹口气道:“他若不见这一面,想必也死不了心,由他去吧!”   姚简点点头,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又听老爷子道:“先让刘医生看看他那条腿恢复得怎么样。”   “按我的经验,这牵引架还得上几天才能撤。”刘医生摇摇头,却见宋小武一笑道:“可我总不能拖着这玩意儿出门。”   刘医生虽然住在姚家多日,却也不知道这位小公子之前是为了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更不清楚眼下这么着急出门又是什么缘故,一时迟疑着不好表态。   “暂时把架子取了吧,骨头里那根针先别拔,省得回来再穿一次。”听姚简发了话,刘医生这才点头称是。   姚简又转向宋小武,道:“到时候坐我的车,找两个人把你抬上去,你就别乱动。”   宋小武答应道:“谢谢哥。”又是笑:“既然是人家结婚,咱们也该带份礼物去。”   姚简无可无不可:“依你的意思挑吧。”   宋小武这边松了口,姚简便能腾出手来解决何李两家的事,先让人把受老爷子所托给两家“提醒”的人召回来,又亲自打了两个电话。   同一天下午,何洋便接到了市公.安局的调令,如此一来,之前一段时间的停职便成了再正常不过的走流程。   何洋咽不下这口气:“就算不靠真本事,我想进市局也有的是法子,用得着他们这样打一巴掌给颗糖?”   “好了何公子。”李天心乜他一眼,随即却也忍不住跟着皱眉:“爸爸还说要尊重哥哥的选择,可人家已经是这副做派,哪有我们选择的权利?”   她和宋小武也仅有一面之缘,无法断言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更想不到他来自这样的家庭。   这话是事实,何洋想安慰也安慰不了,只得转而问道:“你今天去学校,同事们是什么态度?”   李天心摇摇头,有些啼笑皆非:“什么态度?都以为我是自己请了假,专心筹备婚事去了,还说我潇洒呢。”   两人便都沉默下来,定下婚期这么久,请柬也下了,喜糖也发了,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了,如今一切恢复如常,他俩自然按计划举行婚礼,可日常忙得昏头转向之余,总是有些隐隐约约的忧虑。   真的要遵守对宋小武的承诺,先别让她哥哥知道,让当事人自己来说?还是应该让李天骐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李天心没能找到和哥哥单独谈话的机会。李天骐回来时和她的两个来参加婚礼的大学同学恰巧乘的是同一班列车,两个姑娘原本就对这个一路与同行的帅哥颇感有缘,只苦于始终没有找到搭话的由头,如今得知对方竟然是自己好友的哥哥,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婚礼在即,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两个女孩子一面积极帮忙,一面对李天骐主动出击。   气氛如此,李天心实在不好谈起宋小武的事儿,唯有对李天骐旁敲侧击:“我说哥,我这两个室友,当初一个是系花,一个是院花,追她们的人可多了,你要有意,可得及时抓住机会。”   李天骐闻言不禁皱眉,却只当妹妹是替好友来做说客而已,并未放在心上。   他没当回事儿,低着头看宋小武回过来的消息:   “还是婚礼当天我再过来吧。”   “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你先忙吧。”   李天骐看着屏幕,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   “哥,你过来帮下我…”   他只得把这念头暂时甩开,走了过去。   婚宴定在梁溪一家小有名气的主题酒店,场地不算奢华,胜在别致清新。两边亲友虽不多,气氛却很融洽温馨。   李天心挽着父亲,一身盛装向何洋走去,原本是一路落落大方,不料半途瞧见新郎官儿红了眼眶,她心里暗骂一句“没出息”,却莫名其妙地害羞起来,垂着睫毛,抿着嘴唇,这后半段路再走不出起初那股艳压全场的劲儿来了。   父亲把她的手交到何洋面前,那傻子便跟生怕弄丢了似的赶紧握住,一面冲着自己又咧开笑容,李天心不干了,憋着嘴,低声道:“都怪你…”他仿佛没听清,却还是点点头,没原则地表示赞同。   李天骐在不远处,也看着他们笑起来,随即察觉到兜里的手机微微震动:是宋小武。   他快步走出来,想趁着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还在新人身上,把那个迟到了的小家伙偷偷带进去坐好。   酒店门口不见宋小武的人影,旁边倒停着一辆黑色慕尚。   他略有犹豫,还没走到跟前时,已经有人下车来拉开了后座的门。   宋小武就在车上,侧身看他,随即带着笑:“你再离我近点儿。”   李天骐便走到他跟前来,附身静静地看着他。   宋小武和他对视了一瞬,便转过了头,从另一边的位置上拿起一样东西来:“送给妹妹的贺礼。你替我转交给她吧。”   李天骐接过那只雕漆匣子:黑底剔红,是传统的喜色。   沉甸甸的。   “你不来吗?”他终于问道。   宋小武摇摇头:“李天骐,我们分开吧。”他自觉口齿清晰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而后便看见了李天骐眼中的仓惶。   “为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问,然而嗓子一时没发出声音来,李天骐便也不再问第二次,他应当知道的。   “分开吧。”宋小武又说了一遍。分开,不是以后都不在一起了,更不是他不喜欢他了…或者,不爱。   但他说的明明是另外三个字。也只有三个字。   李天骐看着他,看不清楚他。黑色的车,黑色的匣子,红色的纹样,全都清晰得毫厘可见,唯独他苍白的脸,是模糊的。   他脸又小了一圈儿,二十多岁的人,小孩子的脸。李天骐总以为自己能把这小孩子护一辈子,以前能,现在加把劲儿也能,自己是成年人,比他大那么多,冷静又理智:他需要,自己就站在他身边好好照顾他,他不需要,就利利落落地目送他继续往前走,还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叮嘱他几句:前面哪里有坑,绕着点儿;别忘了带把伞,不下雨的时候走累了也能当拐杖……   他心里笑得酸涩:原来只是他以为罢了。他自私,且软弱。   不过仍旧不愿意在他爱的小孩子面前露出这样的面目。李天骐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说:“好。”   这一次没有发不出声音来,甚至语调如常,算是保留了仅剩的一点体面。   可仿佛也并不值得珍惜,他到底把它丢弃在地,又问了最后一句:“小武,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宋小武依旧平静地望向他,“再见。”   车窗彻底升上去时,宋小武才意识到,他的“再见”被深色的玻璃挡住了。   他垂下眼眸,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司机往前开了一段路,在路口停下时有人上了车。   姚简立在车前看了他许久,最终还是拉开另一边车门坐了进去。   之前和老爷子说好了,解决完这事就送宋小武去水库那儿一个小度假庄园里休养些时候,挨着水库近,环境总比家这边宜人些。   只是京城的春天向来与明媚没什么关系,灰扑扑的。 第53章 第五十章   “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悠闲。”姚简坐着沙发上,一面说,一面翻着手里的速写本:房子、动物、超级英雄,小学生画风的素材,不过胜在描得细致,看久了竟也有点意思。   他心念一动,抬头道:“不如等回去了,请个人来教教你。”   宋小武正端了菜出来,瞧见姚简手里的东西,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摇摇头:“画着打发时间而已,特意学还是算了。”   姚简看他摆好盘子,起身走了过去,坐下时又问:“还不想回去?”   宋小武拿开花瓶的手一滞,随即才道:“就觉得在这里…挺好的。”   姚简没揭穿他,见宋小武掀开汤煲要替他舀汤,便把碗递了过去。   宋小武在厨艺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在庄园里住了快三个月,把厨师和刘医生都先后请走后,自己做饭的时间也差不多有一个月了,烧菜依旧停留在能煮熟这一水平上,味道好坏全凭概率。   今天还是得知姚简要来,宋小武早上起来便特意炖上了一锅绿豆肚条汤,现在盛出来的成品依旧和鲜美没什么关系,好在姚简向来不重口腹之欲,唯一的要求无非是材料干净而已。   他赏脸喝了半碗汤,兄弟俩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便各自低头吃饭。   “哥,”快吃完时,宋小武才又开了口,“待会儿我跟你一块儿回去一趟吧,看看爸爸。”   姚简知道他这又是看完了还回这儿来住的意思,却也没劝。   这日是个阴天,两人饭后收拾妥了便动身下山。车子经过湖区,有庄园里的客人坐在树荫下垂钓闲谈,宋小武见了,因问道:“爸爸最近还去钓鱼吗?”   “去得少了,”姚简道,“天气太热。爸爸的身体也不如从前好了。”说完这话,车子又开了好一段路,姚简才想起什么似的,又说:“袁家那边…请来的亲戚都回晋州了,就留下个袁知璋,倒像在忙什么正经事,还几次说要来探望你。”   宋小武还记得,这人是袁珂的堂兄弟——不是他在这事上有多留心,而是对方自打来京以后,便表现出很愿意和自己亲近的意思,三番两次邀请自己出去玩。彼时宋小武正是满怀心事,对袁家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和他私下再有往来;至于姚老爷子,一来担心宋小武趁此机会又闹些出格的言行,二来也不认为袁知璋是个值得结交的益友,故而二人始终接触不多。   此时听到姚简提及,宋小武沉默一时,终究问道:“那…袁叔叔和袁珂呢?”   姚简罕见地有片刻迟疑,随即才道:“袁珂还在京城。”   此言一出,他仿佛不想再说话了,直到车子停在姚家门口,兄弟俩也没有更多的交谈。   下了车,还未进门,却见两个再想不到会碰着面的人正慢慢往大门方向走来:姚老爷子,以及宋韵梅。   老爷子是家常打扮,随性之余仍旧不乏清贵气度,宋韵梅则一身浅色改良旗袍,头发简单地挽成髻,难得的雅致大方。二人都含着笑,正说话,举止间虽很客气,却也是十分融洽的光景。   宋小武愣了一瞬,心中只说不妙,脚下已赶紧做出反应,三两步便迎上前去:“妈,您怎么来了?”   宋韵梅瞧见他,顿时笑逐颜开,一面叫着“小武”,一面便过来搂住他,松开后又伸手揉他的脸:“听你爸爸说你在外头玩,我还伤心呢,好不容易过来一趟,都见不着你一面…可巧这下你又回来了。”   宋小武听见这话,不觉往老爷子那边看了一眼,见后者神色泰然地望向这边,便稍稍松了口气,任由宋韵梅扯着自己上下打量,笑道:“出去玩竟然没晒黑,怎么还捂白了?”   宋小武被她这话问得哭笑不得,只得道:“我骨头懒么,有事儿没事儿都躲在房间里。”   宋韵梅愈发是笑,又向老爷子睇了一眼:“姚书记,既然小武回来了,那后天晚上我就接他出去吃个饭,您看行吗?”   老爷子当年在基层时,最初担任的职务便是机关党.总支副书记,宋韵梅还这么称呼他,仿佛有点念旧情的意思,不过她此次前来,一番做派可又全然没有这般打算。   不过对于一位依旧美丽、且又与自己有一段过往的女人,通常的男人都会格外包容些,即便是老爷子,也同样不例外。他带着笑,道:“自然是看他小孩子有没有时间,我难道还会不许不成?”   宋小武揣摩了一下老爷子的心思,从善如流道:“我刚回来,陪爸爸住两天再去看您。”   宋韵梅想了想:“也来得及。那后天晚上妈妈来接你,到时候车子还是停在外面路边,我打电话给你,省得还要过检查。”又对老爷子盈盈一笑:“打扰了。”   宋小武原就奇怪她是如何进姚家的,听她这么说,反倒更添疑窦,然而看眼下情形,不适合自己细问,兼之他也并不希望宋韵梅再和老爷子多来往,见她告辞,便主动送她出来。   只剩母子两人时,宋韵梅的话便更多了,又是问宋小武最近过得好不好、在忙活些什么,老爷子对他如何了、那个大哥还给不给他脸色看,又怪宋小武没良心,这么长时间也不去看自己,连电话都打不通,逼着自己找上门来管姓姚的要儿子。   宋小武自己确实一堆事瞒着他,听她这一顿数落,难免愧疚,不敢当真回答,唯有敷衍几句报喜不报忧的话,转而问她过得如何。   宋韵梅便打住了方才的絮叨,莞尔一笑,似乎是不好意思,又似乎有点高深莫测:“等后天吃饭时,妈妈再和你说。”   宋小武心里大概有数了,只不知道还是不是上回宋韵梅去明珠岛时认识的那一个,他还是挺希望就是同一个人的:好歹算起来交往时间不算太短。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边果然停着辆车,宋韵梅熟门熟路地上前拉开了车门,宋小武看了一眼前座上显然不是亚裔人种的司机,忽然生出一阵没有道理可言的担忧来,只是他随即又努力按压下这种情绪,对坐进去的宋韵梅挥挥手,目送车子渐渐远去了。 第54章 第五十一章   宋小武只当自己母亲是有了固定交往对象,待返回姚家,一进门才瞧见,一封绛红绒面请柬就搁在客厅当中的茶几上,这回方是彻底懵了,好一会儿脑子才转过来:原来是婚事都已经定下了。   算起来这上半年还没过完,身边筹办婚礼的差点就三场了:他自己都险些有机会做主角。   老爷子在二楼房间里休息,姚简更是自下车后和老爷子打过招呼,便忙自己的去了。宋小武便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拿起那请柬前看后看,仿佛不知道这正文内容是需要他打开请柬才能看见的。   他其实不太能理解自己心里这股惘然的滋味。他小时候潜意识里多少对宋韵梅是有点抵触的,等外公外婆都过世后,他和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之间就更是不再有任何纽带能联系到一块儿。直到近两年,先是被老爷子认回姚家,后是和李天骐确定关系,好像温暖的家庭关系在向他招手了,宋韵梅回来的正是时候,他心态平和,接受了对方。   总之,他和宋韵梅没有相依为命过,甚至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可此时此刻,他不能否认自己情绪低落。   他发了一会儿愣,还是低头拆开了请柬,动作甚至有点利落过头。 正文分为夏语及西语两部分,宋小武没顾上看内容,只记下了新郎的名字:阿诺德.格里夫。   花旗国人,尚且浓密的褐金色头发,同样浓翠的瞳色,看上去五十来岁光景,正与真实年龄相符,考虑到撒克逊人大多不怎么耐老,面前的男人算是保养得宜了。   宋小武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不过也没有再深想,宋韵梅亲密地揽着他给男人作介绍,他只得迁就地半弯着腰,朝对方点头致意。   阿诺德夏语说得夹生,不过多数时候并不影响交流,实在词不达意了,宋小武的半吊子西语也能派上点儿用场,一顿饭下来气氛虽不算十分热络,倒也不觉冷场。   不过,在宋小武看来,因为这次见面而真心感到高兴的,大概只有宋韵梅一个人。阿诺德是有与宋韵梅结婚的诚意,却不代表他就应该热情接纳对方的儿子,西方人的家庭观念本就与国内不同,这点宋小武倒是无所谓,只是听闻对方也有个已成年的儿子,此时同样在夏国,却没有参与这次晚餐。   宋小武担心宋韵梅又一次被爱情冲昏头脑,饭后母子二人单独聊天时,便含蓄地提了一句,宋韵梅听了,倒不含糊,笑道:“我们俩早说过这些,将来要是他跟我离婚了,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都归我,每月还要付我赡养费,这些都写在协议里,到时候花旗国的永久居留证也一样有效,反正我是不会吃亏的。”   宋小武一时哑然。婚前协议近些年在国内也寻常得很,他不至于觉得稀奇,只是到底还没经历过,想不通明明还是浓情蜜意山盟海誓的阶段,就能分出心思考虑将来惨淡收场的退路,不嫌煞风景么?   宋韵梅见状,隐约猜出了他在想什么,就道:“你们年轻人嘛,只在乎爱不爱的,正常得很。到了妈妈这把年纪,找个合适的人搭伙过日子就挺好了——反正阿诺德对我够好了,要什么给什么,我话说错了他也不笑话。”   宋韵梅再傻白甜,在儿子面前秀恩爱也嫌难为情,说这几句话时面色倒是一如既往,只是幸福感这玩意儿做不得假,宋小武看她的神情,心里叹气之余到底稍稍放心些:他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就别分享他那点儿经验领悟了,无论怎么说,各人自有各人缘。   只是有些事他能管住自己不去细想,可管不住宋韵梅突然发问:“对了,你跟你女朋友怎么样了?这次干脆也把她带上,在花旗国玩一圈...算了算了,这也太随意了,当天肯定忙不过来,还是另外找个时间,好好见个面?”   “...我们,分手了。”隔了这么久,宋小武提起这事,唯一的感觉竟是不可思议:他暗恋了那么久的人、喜欢得那么深,即便在一起了仍嫌不够,连分开片刻都舍不得的人,最后居然又是他提的分手?   “分了?!”宋韵梅不禁有些诧异,她这人或许别的事上不擅长,可在感情方面却相当敏锐,当初才听宋小武提起这么个人时,心里便有数,自家儿子多半就得落那丫头片子手里了,倒难免觉得可惜,想着宋小武有了姚家作背景,原本是能找个家世更好的女孩子。   如今她自己后半生有靠,便也想通了,要是宋小武真认准了人家,干脆见个面定下来,不想又听见这么个消息。   见宋小武面上强自不显露出来,眼神却很快黯淡下去,当妈的自然是心疼,追问道:“吵架了?还是为个什么?”   宋小武摇摇头,却说不出答案。宋韵梅一派了然:“你爸爸不同意吧?”   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宋韵梅究竟忍不住背后议论老爷子几句的欲.望:“他那个人,这么多年肯定专.制独.裁惯了,凡事都只有他是对的,哪管别人的想法?要我说,只要是人品端正、背景清白的姑娘,你们俩两情相悦就行,哪里还要他来评判一番,看配不配得上进姚家门儿?”   “他...不是姑娘。”宋小武此时坦白,并非指望得到宋韵梅的理解支持,仅仅是心里憋得太久,能向人随口吐露一句半句也好。   “不是姑娘?”宋韵梅有点拿不准这话的意思了,“是结过婚的?那是多大年纪了?有小孩吗?”   “他是男的...”   “不行不行不行。”宋韵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未免太过激烈,又想起宋小武说过他们已经分手了,便又缓和了语气,叹息道:“不是妈妈非要反对你们...你应该比我们清楚,社会大环境还是这样,两个男的真要过日子,难着呢。”   宋小武没有反驳,都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总不会还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说服长辈,而后和李天骐好好地在一起。   “你...还喜欢过什么人没有?以前现在的都行。”突然面对儿子的性向问题,宋韵梅其实十分茫然,想尽快把人拉回正道来,又怕拿捏不好分寸。   有吗?宋小武回忆遇到李天骐之前那些并不平淡但仍旧乏味的日子,是有过的,并且大约可以令宋韵梅安心一点儿——是个女生。他初中时的班长,白白的,小小的,不过已经想不起来五官是什么模样。   有些人注定是生命里的癌症,而有些人是喷嚏。   宋小武更想把句子调换顺序。   送宋韵梅离开后,宋小武回到姚家,把自己的花旗国签证找了出来。去年出国时,这些事情都是姚简事先交代人办妥当了的,他彼时又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不曾多心过,如今翻出来瞧瞧,眼前一这本,分明就是留学签证。   虽说时至今日,宋小武已然知晓让自己去国外读书是父亲和大哥早就安排好的,可究竟不如凭据就摆在眼前这么直截了当。   可三个月的独居生活对宋小武而言,也不只是为了逃避而已。在庄园的日子很简单,便显得时光很缓慢,足够他想很多,想这两三年里发生的事,也想这两三年里的自己。   曾经他确实看得太不长远。并不是他没有雄心壮志,日子便能过得悠闲平淡。他已经被贴上了姚家的标签,不管他是否自愿,都必须努力站到某一个特定的高度后,才能再谈去实现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于宋小武想去参加宋韵梅的婚礼,老爷子没明确反对。毕竟在小儿子跟前,姚老还是当惯了慈父的,再者那是花旗国,既不是姓李的的老巢,也不是他如今的据点,宋小武一走,二人藕断丝连的可能性倒比在国内还小些。   至于动身之前,宋小武回了趟小饭馆,却是没旁人知道。 第55章 第五十二章   在坐上前往花旗国的飞机时,宋小武才得知,阿诺德的儿子名叫裘德。   而裘德格里夫此刻正坐在他的旁边,一边体贴地替他倒果汁,一边解释道:“家里的飞机上原本存放了许多好酒,不过在夏国,格里夫家根基太浅了,还不能自由地把飞机开过境。”   宋小武礼貌地向他道谢:“果汁就很好。”他喝了一口果汁,想起格里夫家的连锁酒店至今只开在花旗国本土和周边几个附属小国家,尚未进入夏国,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确实也能算“根基太浅”。   而开拓夏国市场,也是裘德格里夫此次来夏的主要目的——如果能与宋小武叙叙旧情,则是锦上添花。   可惜袁知璋这个中间人当得不好,没能替他将宋小武邀请出来。   “得知这一桩婚讯时我的确很惊讶。”裘德终于切入正题:“我担心过你无法接受,为此三番五次想约你见面,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我并不反对他们在一起。”宋小武笑道:“他们都是单身的自由人,并且对这次婚姻都抱着相当的真诚,我想不出应当反对他们的理由。”   裘德便也笑起来:“是吗?我原以为在你们国家,亲子代的关系会更紧密。”   “亲密也不是干涉彼此生活的正当理由。”宋小武道,“至少现今的夏国,理解并认同这一点的人越来越多了。”看得出裘德又将抛出下一个“我以为”,宋小武到底忍不住继续道:“夏国有悠久迷人的过去,也有精彩纷呈的未来。我们和你们同样地跨过了新世纪,甚至比你们还早几个小时。”   这并不是个多么值得捧腹的绝妙幽默,不过很好地避免了二人之间过于严肃的气氛。裘德适当地点头表示了赞同,又谈及在夏国这些时日的见闻,宋小武便也顺着他的话题,不时地应对几句。   他当然还记得贝恩顿先生从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对于裘德本人,乃至他的背景光环,宋小武都没有任何想法。这场聊天也不是为了谁能说服谁,他所表达的,不过是向对方多提供一种观念,一个视角而已。   下飞机后,一行四人就近在格里夫位于安矶市的住宅里落脚。   裘德待了没多久就有事要离开,宋小武不想让两位忙着准备晚餐的长辈过于失落——虽然他们只是指挥着佣人而不必亲自动手,考虑到通知函上规定的最后时间,决定还可以在安矶逗留一天半天。   接下来一天的亲子活动结束后,宋小武以看望朋友的理由,离开了安矶事——之前宋小武刚登上国外的社交软件后,丹尼尔便发来了一堆消息,故而宋韵梅没有怀疑他这是托辞。   办完正事,时间还算早,宋小武便和丹尼尔约在霍兹唯一一条称得上繁华的商业街碰面。   霍兹是个小城市,只有霍兹学院这一所理工类学院勉强有名,此外占着离安矶市不远,同属一个“城市群”的优势,可以说是座平静悠闲之余,仍不失活力的小城。   丹尼尔刚拿到驾照没多久,正是不愿放过任何练手机会的时候,宋小武正站在街边一手插裤兜,一手端着柠檬苏打吸的时候,一辆黄灿灿的敞篷车便“唰”地停在了自己面前,随即丹尼尔那同样黄灿灿的脑袋冒出来,胡乱对他招了两下手,人便跃过关着的车门直接跳到了宋小武跟前。   “姚,我超级想你啊!”宋小武被他抱了个结实,险些还悬空转了半圈,幸亏凭借着比对方高出两三公分的身高优势稳住了,心里难免有点不服气,伸手拍拍丹尼尔的脑袋,顺便弄乱他的发型:“放开我,小破孩儿。”   丹尼尔气咻咻地松开他,撇撇嘴道:“你长大了,姚。”他双手各比出个兔耳朵,弯了弯,宋小武知道他说的“长大”是加了引号的,便只是笑,而后又有了新发现:“你戴了唇钉,疼吗?”   丹尼尔摇摇头:“还好。”又撺掇道:“你也要打一个吗?”   “别别别。”宋小武敬谢不敏。   见宋小武神情坚决,丹尼尔挑挑眉,换了话题:“郑秀儿说你和洁诗曼结婚了,真的吗?”   “...没有,”郑秀儿就是当初语言班里的那个南高丽女生,宋小武不知道她是哪里听来的这消息。   “我就知道那是谣言!”丹尼尔松了口气,“如果你真的结婚了,即便不给我发请帖,至少会通知我吧。”   宋小武瞧他委屈巴巴的,不禁失笑,本想向他保证将来结婚一定会请他,随后才意识到,“将来”是何年何月呢?   更不用说,等到了那个未知的将来,李天骐还愿意和他结婚吗?   他的背包里还装着刚才面试时的材料,可之前雀跃的心情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李天骐,你一定要等等我,再多等等。   宋小武拿到霍兹学院录取通知的事,姚老爷子是最后知道的。   而只比他提前不到一天得知的姚简似乎很不能理解老爷子的大发雷霆:“小孩子总是想证明自己么。从前小武跟着彭赛赚小金库的时候,您也没这么反对。”   “那不是一回事。”老爷子沉着脸,又懒于和大儿子多说,索性打发他走。   姚简也不多磨蹭,留下一句“您自己保重身体”,便起身出了书房。   而此时,自作主张的宋小武就垂着头站在书房外面。   姚简从他身边走过,停下脚步:“没人罚你站,杵那儿干什么?”   宋小武的态度还能瞒得过他?真心认错,坚决不改。   姚简心中嗤笑一声:老爷子想找个承欢膝下的乖巧儿子,可惜认回来才知道,这小子哪是个为了锦衣玉食就能安分听话的?   可惜有什么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姚简冲宋小武招招手:“我有话问你。”   宋小武想了想,没多犟,跟着他到一楼坐下。   “霍兹学院,我记得去年的排名是79还是89来着,”姚简靠在沙发背上,姿态倒是很放松,“花旗国除了安矶以外,其他城市前一百的学校,区别倒都不大。”   “不过,”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想上进,是好事。何必瞒着家里?要是提前告诉我,替你参考参考,也不至于跑到一个理工大学里去读什么‘东方文化研究’,霍兹学院在这个领域,还没有做出多少像样的成绩来。”   宋小武有些赧然:“哥,像我这个资历,不是排名靠后的专业还考不上呢。”看得到对方眼里的不赞同,他又解释道:“我之前已经了解过了,霍兹学院这个专业虽说是新设没几年的,不过胜在和伊尔大学有合作项目,我先想办法进了门,再好好努力一把,争取本科读完,能冲一冲伊尔那边的东方研究院。”   姚简听到这里,方才有两分意外:宋小武倒计划得长远,那个合作项目自己都没听说过,想来是有专业人士替他建议。   够让他搞这么多动作,大概也只有在水库养腿伤的那三个月了。   姚简抬起眼,审视的目光未免太有穿透力,宋小武轻而易举就招了:“那个,我还没奢侈到整整三个月都拿来唉声叹气呢,嘿嘿…”   虽然还是一贯的撒娇卖萌,但姚简感觉得到,这一回的宋小武有了更多的底气,或者说是勇敢。尽管和自己平时来往的人还差得远,姚简想,这个人确实是长大了。   他难得有些好奇,宋小武真正成长起来以后,家里会形成何种新局势。   于是就问出了口:“看来事业上的规划不用爸爸和我替你操心了?那达成目标以后呢,还有什么打算?”   宋小武咧嘴笑起来:“光说大话,不是怕被打脸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弃坑...只是身为工作狗,龟速更新中~ 第56章 第五十三章   “来了来了!勒弗罗伊式芝士焗火鸡…”硕大的金边白瓷盘端上桌来,丹尼尔一面抽了两张纸巾擦拭着手,一面带着得色问道:“谁想来尝第一口?”   前凤鸾楼老板、华夏料理达人克劳威尔握了握伴侣的手,笑眯眯地起身道:“我去把司康饼取出来。”   宋小武审时度势,连忙对被留下的贝恩顿先生道:“请再帮我倒一杯香槟,谢谢啦。”   “…介意是我吗?”短暂的安静过后,安德鲁开口道。   “当然不会。”丹尼尔瘪瘪嘴,正要取过盘子替他盛,安德鲁又道:“我自己来。坐下歇会儿吧。”   丹尼尔本有此意,这下却是满脸写着不情愿,生怕别人以为他是听了安德鲁的话一般。   好在克劳威尔做的蓝莓司康很快就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宋小武来花旗国快四年,早已受当地口味潜移默化,欣然拿起一块饼干,送进嘴里。   丹尼尔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叉起盘中的火鸡肉,丰厚的芝士顺利地拉出丝来,散发出浓郁的气味。丹尼尔低声嘀咕着什么,又闻了闻,随即悄悄搁下了叉子。   他看一看咬着蓝莓司康配着酒的宋小武,道:“姚,既然今年除夕节你不回夏国,不如我们还是来这里过?你知道,我还没有参加过你们夏国人的‘团年’呢!”   “你今年不回去?”贝恩顿闻言转过头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拉里。”两人如今已经不再是师生关系,而是朋友,宋小武便开始用名字称呼对方,“只是我哥哥今年要去国外出差,春节的时候还赶不回去。”   其余几人听到这个缘故,都只能默然。宋小武当初出国时,姚老爷子是不管不问的态度,这两年回去,也只和姚简见得上面,兄弟俩在外面吃顿饭,连姚家门也没进。   今年姚简这个缓冲剂不在,宋小武考虑一番,打算留在这边,大年初一还能去看看宋韵梅:宋韵梅之前总是抱怨他去的日子晚,明明是回自己家,却闹得像是走亲戚似的。   “我们可以再做一回红豆元宵。”他笑道,“上回只是红豆熬得还不够沙,咱们吸取教训,这回一定会更好吃。”   “不必等到元宵节?”丹尼尔欢呼道:“太棒了!你们夏国人真是懂得变通。”   克劳威尔充满慈爱地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人——即便包容多元如花旗国,立法保障同性.伴侣享有异性配偶同等的权利也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他和贝恩顿年近半百,再三考量,究竟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过了收.养孩.子的最好年纪。幸好有丹尼尔和宋小武这两个话痨小友常来,聊以慰藉。   至于安德鲁…克劳威尔出神片刻,便听见自己的伴侣道:“我和伯尼耶诞过后就要去参加环海旅行了,大概会在船上度过除夕节。不过…”像是怕二人太过失望,“厨房你们可以随便用。”   “你确定?”宋小武代克劳威尔问出了心中所虑:“我,和丹尼尔?尽管安德鲁是个可靠的善后人员…”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摇摇头。   “‘厨房’不只是一家快餐店,同样也有你们的一份。”克劳威尔最终拍了板:“你们有权使用它,当然,同样的,得在用完之后将一切恢复整洁。”   “你真是太慷慨了,伯尼。”丹尼尔由衷道,随即露出他那副招牌的甜蜜小天使笑容。   可悲的是,尽管这家伙本科毕业后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物欲横流花花世界的怀抱,穿着打扮也越来越有业内精英、职场大佬的范儿,这副笑容依旧无比管用。   宋小武一边腹诽,一边瞄向看似保持着面瘫状的安德鲁。   从“厨房”出来,宋小武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着丹尼尔与安德鲁前后坐进来。   你们怎么还不去结婚?宋小武暗搓搓地看着发型、衣着甚至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十分般配的两个人,内心忍不住翻白眼的冲动。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目光,安德鲁便问道。   “没什么。”宋小武否认得干脆,又想起什么,道:“从前都是蹭你的车,现在方向盘终于归我了。”   “那…恭喜恭喜?”丹尼尔把头靠在椅背上,举着手机摆弄着什么,嘴里念念叨叨:“我就不和你们争了,反正我有路怒症,撞坏了别人的车现在还赔不起。”   丹尼尔毕业之后就没再用过家里的钱,靠工资维持的日子显然与从前当富家小公子时有着天壤之别,宋小武知道他和父母的关系一直有点僵,只是这一回的导.火.索是什么,丹尼尔没说过。   安德鲁的实验课题出了点状况,宋小武临时改道将他送到伊尔大学,待后者下车后,丹尼尔便坐到副驾驶来,“方便聊天”。   宋小武笑了笑,不去戳穿。和丹尼尔与安德鲁认识几年,他早看明白了,这俩人之间是何等的剪不断、理还乱,两家父母都是虔诚的归正宗信徒,偏偏养出丹尼尔这么个“纯粹小基佬”,和安德鲁那个“无性恋”,总而言之,就是丹尼尔一边推三阻四,不肯给两人的关系一个明确的定义,一边口嫌体正直,只有等安德鲁先走了,才想起坐到宋小武这个“好朋友”身边来。   “难得你这个学习狂肯赏脸出来一回,安德鲁又回实验室了。”丹尼尔对着后视镜理理鬓边散落的碎发,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嗨?”   宋小武偏头看他一眼,考虑了片刻。   “喂,你千万别回答说回家去继续写你那篇论文啊!”丹尼尔显然因为这短暂的沉默而有点慌。   宋小武当初申请学校时,丹尼尔提供了不少内部消息给他作参考,多少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拼。几年之间,宋小武年年都拿奖学金,提前获得伊尔大学东方文化研究院的录取,抽空又考了驾照,帮着克劳威尔开起以自己动手做家乡菜为卖点的“一间厨房”,还在社交网上打理着账号替“厨房”吸引人气…   丹尼尔都看在眼里,也知道这些都并不是因为对方天赋出众、多才多艺,而是全靠日复一日连轴转,不给自己喘口气的闲工夫。   他惧怕停下来。怕实现不了心里的目标,或许还怕停下来,就会察觉到无孔不入的孤独。   丹尼尔看着他,沉默而坚持。宋小武只好妥协似地笑笑:“好啦,开玩笑的。”他调转方向盘,一面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们去中心街逛逛,打会儿游戏,买两件衣服,晚上去酒吧喝一杯。”   他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安排,笑得露出一颗稍微有点歪的虎牙,又跟着车里正播放的音乐哼了两句,丹尼尔看着他难得明媚轻松的神情,有意略过了他鬓角那处褐红的小圆疤:那是宋小武之前的室友造成的。宋小武原本只当是普通的校园霸凌,打回去就是了,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见识到了更匪夷所思的东西,才意识到对方是极端种.族主.义者,事情闹到了校方面前,多番拉锯后总算有了个还过得去的结果,而贝恩顿则主动从伊尔大学离职。   好在宋小武已经过了大一时那段不知道如何排遣压力的时候,糟心的事情解决了,就不必在心里留痕迹。他记着贝恩顿对他说的那句话:黑暗一直都在,故而光明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越来越不懂JJ的敏.感.词了 第57章 第五十四章   农历腊月二十八的零点,宋小武用“一间厨房”的账号更新了一条双语状态:“二十八,把面发”,预告白天店里会有制作面点的新活动,限额二十人。   还没刷新评论,手机便有电话进来了,宋小武一看,是许世山。   宋小武便不是很想接起来,许世山也是华夏国留学生,“一间厨房”刚开业教包饺子时他来过,和宋小武分在一组,之后便找各种由头和宋小武见面,单独约不出来,就多到店里参加活动,也能混点儿交情。   宋小武叹一口气,对于追求者,从前自己会尴尬,会避嫌,却没有过疲于应付的感觉,如今倒是离目标越近,越怕浪费片刻的时间。   欲速则不达啊。他默念着这句话告诫自己,而后发现手机铃声不知何时停下了,许世山发了条信息过来:“还能抢到名额吗?我已经在朋友面前夸了海口要露一手。”附加两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宋小武只得礼尚往来地回复一个表情,答应为他留两个名额。   回完消息,再登上网页一看,已经有好些人发了私信预订,宋小武粗略一算,远超出了二十人这个数字,只好按时间顺序接了先发的订单,又赶紧转发刚才的动态,通知人数已满,回过头时,定下来的客人中便有好几个不约而同地发了定金过来。   他一笑,揉了揉眼睛,又去洗手,准备和面了。旁边的夜猫子丹尼尔却一反常态,一边把各种果酱馅料分别装盒,一边呵欠连天:“我真想不到办一次活动要这么辛苦。”   宋小武以过来人的口吻道:“你只把它当作节日活动,就办这一回。我在夏国时,每天都是这样凌晨起来,和面拌馅儿,包好上蒸屉,还不是坚持住了?”   他本来想用劳动人民的吃苦耐劳感化一下丹尼尔那颗被资本主义腐蚀太久的心,可说着说着,宋小武便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像是悲惨长工痛诉被周扒皮压迫的苦难遭遇?   而实际上那遭遇丝毫不显苦难,他又是多么想念他的“周扒皮”。   他的,大约还是他的吧?宋小武狠心地祈祷李天骐不要遇到动心的:人、合适的人、可以包容的人,还是站在原地,等着他。   不要牵着别人的手,转身往前离开。   不知是冬天里面团发酵缓慢,还是外国的酵母不够地道,等到八点钟活动正式开始时,早就和好多时的面团才算像个样子了。   宋小武暗自庆幸之前没有受丹尼尔的怂恿,去眯一会儿,一面清清嗓子,为众人讲了两款华夏面点的制作方法,一个是小时候外婆会做的红枣桂花糕,一个则是附庸风雅、学习古人的“金银夹花”。   宋小武是理论上的导师,实际操作起来,还需丹尼尔当“助教”。客人当中有近一半是花旗国人,此刻见丹尼尔动手,倒都增加了几分自信,也放开膀子创造起来。   等成品出锅时,宋小武给那一大堆形态各异的“糕”拍了张照,发到自己的私人账号上,配的文字是这一天时不时便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那一句,“岁岁年年。”   除夕这天正赶上西方的情人节。宋小武后知后觉这一点时已是腊月二十九的深夜,本以为将要面临在安德鲁和丹尼尔之间发光发热的命运,不想气还没叹完,电话响了。   是国内的号码,宋小武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从姚家打来的。   他以为是姚简,没想到是老爷子,一开口便是训他:“在国外待久了,也学得洋鬼子那套独.立自.由的话!我是不用你问候关心,你哥哥结婚,你也不回来看看?”   宋小武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关独.立自.由什么事儿?片刻倒是听明白了,姚简五月份要结婚了,老爷子怪他不回去。   姚家长子的婚事自然有专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哪需要他掺和?何况还有整整三个月。宋小武知道,老爷子这是自己找个台阶,叫他回去呢。   宋小武心中微酸:他得承认,这几年,对于父亲和大哥,自己确实关心得太少。他可以拿出国前父子俩闹僵了当借口,可毕竟是亲人,哪有真正记仇的?不过是需要一方把脸皮放厚着些,死皮赖脸地多凑上去两回,也就算过去了。他一个小辈,这事本该他做。   但他到底没有。即便是最开始打电话叫姚简出来吃饭时,也犹豫过,生怕被拒绝,自己闹个没脸。   明明血浓于水,因为前二十年不曾相处过,也到底难免小心翼翼,内里深处,是有一份保留的。   说起来,这么些年里,他好像只对李天骐全然袒露。这念头一出,宋小武心里有一种愧怍,和说不分明的遗憾。   他从床上坐起身,握着电话道:“爸爸,我去网上查最近的机票。”   老爷子沉默一时,还是如常一般的口吻:“还用得着你去查?”   十二个小时过后,宋小武坐上了姚家来接他的车。   冬季天黑得早,宋小武坐飞机也累了,上车便睡,再睁开眼时,车子已经停在了院子里,老爷子和姚简就站在车前。   “爸爸。”宋小武赶紧支起身来,打开车门。   老爷子却顾不上理会他,转头便向姚简道:“我没让你停他的钱!”   姚简还没开口,宋小武赶紧走过去替他辩驳:“大哥给我打的钱我都存着呢。”   老爷子瞪他一眼,语气硬邦邦的:“不是闹着自己的事自己负责?才出去几年,就搞成这副样子!成心到我面前卖可怜来了?”   宋小武哑然。他真没觉得自己这模样有什么可怜能卖。靠奖学金和偶尔接点网络推.广做生活费的日子确实有点紧巴巴,但他也没有随便对付,身上穿的都是质量挺好的小品牌,也够厚实。他一寻思,顶多就是脸上少了点肉,可又不是他挨饿挨出来的——日子是自己的,节俭一点没关系,但不能抱着凑合敷衍的心态。这话还是小时候李天骐教他的。   他这片刻的愣神,倒是错过了老爷子的神色变化:“行了,进屋吧。”   家里的节日气氛相比国外究竟不能同日而语。小儿子回来了,老爷子心里还是高兴的,连姚太太被娘家请回去喝侄孙的满月酒也不怎么介怀了,故而饭桌上的气氛还不错。   父子二人聊了会儿宋小武生活和学习的事情,都只限于眼下如何,没提将来:宋小武想留在花旗国,老爷子却希望他就在自己跟前,彼此也知道对方的想法,无非是此刻的团聚难得,双方都不愿因为短期内难以达成一致的矛盾影响当下的氛围。   老爷子上了年纪,没熬着守夜,留下兄弟二人坐在客厅里。电视里的晚会节目依旧不吸引人,但是作为背景音存在多年仿佛仍是理所应当。   宋小武剥着煮栗子,一边和姚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相比与老爷子之间,他和姚简这几年不止见过面,越洋电话也打过几回,因而可以谈到的内容又稍为丰富些。   宋小武没问姚简结婚的事。他之前从来没听对方提过这方面的话头,这会儿突然得到消息,心里不免琢磨,多半是和哪家闺秀联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品貌相当,似乎没有什么是他这个当弟弟的应当追问的。   不过,他偏头看了一眼姚简:电话里不觉得,见了面才隐约发现,大哥仿佛比从前温和了些?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好像是,有血有肉了? 第58章 第五十五章   初一下午,宋小武去西山公墓拜祭外公外婆。   姚家的祖先早在子时就祭祀过了,宋小武跟在老爷子和大哥后头上香行礼,心绪却飘到了远在郊区的那片公墓。   墓园管理处贴了新的公告,宋小武偶然瞟了一眼,看到“使用年限”的字眼,便停下脚步仔细去看,才发现内容竟然和自己还有干系。   外公外婆的合墓是当年外公健在时自己挑的,许多合同条款宋小武完全不清楚,更不必说这些年相关政.策的改.革。现在听工作人员解释了半天,宋小武才大概弄明白,今年很多公墓都面临到期的问题,而国家管理部门还没出台相关条例,他们只能暂时按自己的标准,通知亡者家属续交护墓费来延期。   正是傍晚时候,墓区管理员的家人都一起过来了陪他值班,女人在简易搭成的灶台前做饭,两个孩子正逗着看门的大黄狗玩。管理员给宋小武办好手续,又顺手摸了一把没洗手就从腊菜盘子里偷嘴的男孩的脑袋:“别给你妈添乱。”   他掏出烟盒,递一支给宋小武,被婉拒后便自己叼上点着了,闲聊似地说:“过了今儿个,就等清明节了,那时候上坟的孝子贤孙多,咱们又得挨个挨个蹲点,通知人续费。”   他笑容爽朗,带着股司空见惯的意味:“不晓得那些后继无人的可咋办…还是盼着上头早点儿出政.策吧。”   宋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松柏森森间是一排排黑色的石碑,整齐而冷肃,摇摇欲坠的斜阳也不能为这个地方增添分毫暖色。但是他身旁的这家人并未因此受到半点影响,他们忙忙碌碌,在这个将就的小办公间内张罗出一桌团圆的晚餐,小女儿嗲声嗲气地向父母告状,控诉哥哥又欺负她。   他们见过无数离别变迁,而后继续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   车子重回市区后,宋小武在超市里买了几样菜。   过年期间的城市空荡荡的,只有超市里贺新春的歌曲还在孜孜不倦地“恭喜恭喜”,宋小武买一趟东西出来,也逃不过被洗脑,跟着哼了几句。   新修的停车场就在李记饭馆隔壁的地下一层,宋小武停了车,提着口袋过去开门。   一楼的布置还跟他去年离开时一模一样。宋小武将东西搁在桌上,没来得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就闻到空气中有很淡的烟味。   他微微眯起眼,随手拿起刚买的一瓶酒,悄无声息地往二楼走去。   二楼房间的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宋小武轻轻将门再推开一点缝隙,没有发出声响。   阳台上确实坐着一个人,侧对着他,指尖夹着一根烟。   那人低着头,又正是逆光,看不清脸,但宋小武到了此刻,不至于还以为是家中进了贼。   李天骐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来,和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谁都没有动。宋小武没由来觉得手里握着的酒瓶有点冷浸浸的,可他记得在超市时,自己明明不是从冰柜里拿的酒。   刚刚发生的事,他却已经不确定细节了。宋小武不自觉地皱起眉,再抬起头,李天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他看见宋小武手里的东西,像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很浅,蔓延不到眼睛里。   “去一楼坐吧,这里灰尘太大。”宋小武听见他这么说,习惯性转身要下楼时,又回头往屋中看了一眼:里面的家具在当初买清府区的新房时就搬得差不多了,地上确实积了许多灰,此外便是七零八落的烟头。   下了楼,宋小武开了大灯,回头一瞥,正巧李天骐低着头咳了两声,两鬓的灰白色依旧在那里,宋小武没法再自欺欺人,坚持以为之前自己看见的只是因为光线的缘故。   他提着那一堆食材,迈向厨房的步子却挪不动了。   李天骐没再看他,上前一步开了厨房的门:“碗筷长时间没用过,先拿去消消毒。”   宋小武怔怔地接过来,依言去开消毒柜,而后收拾料理台,洗菜切肉,李天骐搭手剥了葱蒜,在电饭锅里掺上水和米。一切情形都在过去的那些年里重复过千万遍,只除去此刻凝固般的沉默无言。   简单收拾出一张桌子,两盘菜端上来:宫保鸡丁,糖醋白菜。宋小武在花旗国时最常吃的两道中餐,食材好料理,失误率也低,不论是自己动手还是叫外卖都不会踩雷。   他的厨艺依旧没有长进。自己开火这么久,做出来的东西不能算难以下咽,但填饱肚子、提供能量,就是它们的全部意义了。   李天骐替他盛了饭,宋小武愣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埋头往嘴里送。   尝不出滋味来。他每年回国都来过这里,却是第一回 遇上李天骐。意外之下是巨大的惊喜和铺天盖地的思念,推着他,他几乎顺理成章地要伸开手臂,去拥抱面前的人,亲吻他,耳鬓厮磨,将他的温度和气息都尽数收入怀中,然后,他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分开了。   分开,即是说他没有立场去问他过得辛不辛苦,没有资格指责他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他们已不再有瓜葛。   “京城的空气质量还是不好。”无数的话都在舌尖打转,可宋小武最终说出口来的,却是最无关痛痒的一句,也根本不是他真正想问的。   李天骐“嗯”了一声:“治理总要一步步地来,有环保这个意识在就是好开端了。”   他们从前一起生活的时候,并没有在饭桌上聊天的习惯,只是久别之后,一面千方百计地想重新贴近,一面又主动囿于自然天气这样客套而安全的话题。   既然默契地不敢触及未来,那么连彼此的近况都连带着拼命回避。   素昧平生似的寒暄。   放下筷子,李天骐将桌子清理干净,碗碟端进厨房。   宋小武坐在原处,听见洗碗的水声响起,他心里竟然想,宁可李天骐有了新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可以在此刻陪着他,说两三句毫不紧要的话,等他洗完碗,就牵着手去散散步,然后一起回家,他们会相拥而眠。   普通人哪有那么多深切且无私的爱恋,不过是因为看着对方孤独辗转,酸楚不忍会更甚一筹。   可这念头也只升起了片刻,宋小武难以否认,但凡想象到那样的画面,心中的梗闷就越重。   李天骐给他盛的饭太多,他端在手里时才意识到,他已经过了当初胃口极佳、见风就长的年纪,却什么也没说,刻意为难自己,只是不肯承认,短短三四年而已,他们彼此怎么都变了这么多?   饭菜烟火的气息渐渐消失殆尽,失去家常温馨的假象遮掩后,两个人都再找不到逗留下去的借口。李天骐应该很忙,吃饭时他兜里的手机一直振动不停,不过他显然不想宋小武知道,宋小武便配合地充耳不闻。   可到这一会儿,他甚至还需要拿出手机,作怅然离开前的自然过渡:“那,我先走了…照顾好自己。”   这是他迟到了快四年的一句叮嘱。宋小武咬着牙关,笑意勉强:“嗯。路上小心。”   他存心表现得没心没肺,连李天骐走出门的背影都匆忙略过,几步上了楼梯,再拖延一会儿,才恩准自己冲到窗台,去寻找那个身影。   而后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李天骐要往哪里去。   久无人打扫的窗户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却依旧不妨碍凉意传到指尖,宋小武收回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本打算缓一会儿就离开,可胃的挛缩越来越厉害,像生了锈的钝刀子搅着似的,他支撑不住,手脚发软地下楼直奔卫生间,蹲在马桶前吐了个翻天覆地。   吐到只剩下胃酸时,宋小武才觉得稍微轻松了些,脱力地在地板上坐了片刻,胳膊撑地站起身来,准备打开水龙头洗把脸。   随后他才瞧见去而复返的李天骐就站在门口看着他,眼里全是痛惜。   宋小武张张嘴,试图解释点什么,可嘴里苦涩的味道太难受,苦到他一时想不出来能说什么。李天骐见状,便又转身出去了。   宋小武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也回过头,洗脸,漱口。   没有擦脸的毛巾,宋小武一边走,一边用手抹了两下脸上的水珠,心绪翻涌,直走到大堂当中,一抬头才看见李天骐还没走。   李天骐端了杯水给他,刚烧开的有点烫,但对此刻的宋小武来说,再合宜不过。他双手捧着,小心地啜饮两口,终于觉得精神恢复了些,心里不再打着寒战,同时也失掉了继续和面前这个人保持恰当分寸的气力。   他在氤氲的湿暖雾气里垂着眸,安静懒散,像是被许诺的永恒。李天骐的那些理智便彻底溃不成军,几乎下意识地想伸手抚摸一下他的发旋儿,然后温柔地把他搂在怀里。   但他最终也只是问道:“肠胃不好,还是压力太大了?”   宋小武抬起头,自嘲地笑一笑:“吃多了。”   谁都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答案,一如问题也不是真正的问题。但是,仅止于此了。   杯子里的水晾到可以入口时,李天骐重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迟疑片刻,才轻轻拍在宋小武背上,随即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宋小武闻见他手指间有烟草味,那不是一两日就能留下来的。他出了会儿神,在手中的水杯彻底凉掉之前,慢慢将它喝尽。   他适才吐得太惨,李天骐给他兑的是糖盐水,越喝到底下,越咸得发苦,大约是没搅匀。 第59章 第五十六章   遇见李天骐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宋小武的日程规划:等老爷子过完寿,就返回花旗国,正好赶上那边的正月十五,可以陪着宋韵梅一起过。   老爷子对此不仅没有反对,甚至主动道:“十四就动身吧,陪你妈妈过元宵节也是应该的,没必要着急忙慌地赶那几个小时时差。”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砗磲雕件,接着说道:“你愿意回来看看,什么时候回来都好。当长辈的,也强求不了太多。”   宋小武默然。类似的话老爷子从前不是没有说过,可只有这一回,他听出了这番话已经失去了强硬的意味。或许是因为父子俩这几年的分别,或许是,老爷子终究渐渐上了年纪。   老爷子确实逐渐老了。从知天命到近花甲,这回的寿宴没有大办,除却不是整寿的缘故,更多的是,他开始无法否认,自己越来越需要亲人的陪伴。   初五这天早上,姚太太也回来了,大约是和才满月的侄孙女投缘,她的心情不错,脸上的笑模样就连在看到宋小武之后也没变。   老两口难得和睦,宋小武心里松了口气,毫无负担地和姚太太娘家来的几个小辈玩儿去了。   接近中午时,姚简回来了,和他一起从院子里走过来的,还有一名女子。   在座几人当中,除了姚太太的侄女安瑞秋外,其余几个来姚家的次数极少,都一直没有机会一睹姚家长子未婚妻的真容,故而这会儿趁着姚简还未踏进门,都纷纷围着宋小武问东问西,一面隔着白雾蒙蒙的窗户翘首以盼。   宋小武自然不能说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嫂子是何方神圣,只好顶着安瑞秋的冷眼旁观,顾左右而言他。   幸而开门声很快响起,众人顿时收起了八卦模样,继续谈起了之前的话题,宋小武暗暗发笑,一边转过头去,准备和他大哥打招呼。   随即看清了站在一旁的未来大嫂,袁珂。   三人之间谁也没率先开口,周围坐着的人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同寻常,一时间沉默犹如实质,将空间都压缩起来。   “回来齐了就开饭吧。”老爷子从二楼的房间走出来,吩咐道。   “爸爸。”“袁伯伯。”姚简与袁珂二人异口同声。   老爷子答应一声,走下楼来,姚太太也另换了衣服跟着下来,众人便都聚到饭厅里去。   因为人多,平常吃饭的长桌撤下了改换圆桌。老爷子姚太太居主位,姚太太右边坐着安瑞秋,往下是大侄儿,再是小侄儿、小侄媳和安放在儿童餐椅里的小侄孙。老爷子那边则是姚简与袁珂 。   宋小武因为愣神的工夫,迟了一步,正准备在末位坐下,还能逗逗小朋友,便听老爷子召他:“小武,这里来坐。”   姚简闻言,便起身往外挪了一个位置,袁珂也照做,宋小武假作浑然不觉,走过去坐下了。   席间的氛围倒还不错。安家的人不知就里,该敬酒便敬,该说讨喜话便说,又挨个向老爷子祝寿,老爷子抿了几口,便让宋小武替他喝了。姚太太也肯给面子,叫人把刚牙牙学语的小侄孙抱过来逗了一会儿,笑着主动朝老爷子道:“你也来抱抱看?”   此情此景,宋小武清楚自己不应当再引出是非,安下心来替老爷子好好招待了众人,挨个送上车后,待老爷子他们上楼歇息了,这才坐在客厅沙发上,摸了两颗金橘塞进嘴里解酒。   姚简下楼来倒水,看见宋小武窝在沙发里出神,便下意识地走过去:“待这儿干什么?”   宋小武坐起身来,叫了声“哥”,眼睛却瞟向他手里的杯子——卧室里是有小饮水机的。   姚简在他旁边坐下来,自己打开茶叶罐,取茶、倒水:“我房里没茶叶了。”   “睡前喝茶对身体不好,”宋小武从果盘里随便捞出个什么,“要不吃点水果吧?”   他的手指上还带着金橘味道,姚简闻到了,而后却发现自己并未像从前一样,生出不该有的绮念。   这个人长大了,年少时模糊性别的美丽不复存在,日益清俊的面孔,逐渐像起了他们共同的父亲。   姚简从未像今夜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过,眼前的人,和自己一直试图缅怀的那个人,并无几分相似。   唯独有些东西,无论起因是什么,终归不是说收便能立刻收回来的。   宋小武猜不到姚简心中所想,见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便主动开口道:“哥,我有话想问你,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   不知道怎么说也要说。至亲之间,往往更容易因为对某些事的避而不谈,生出误会隔膜,与日俱积。相比之下,宋小武宁可把微妙的话题摆到明面上。   姚简刚回过神,见他这般神情,不禁笑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宋小武远没有他那么笃定。   姚简的神态很轻松:“我需要的是一个有合作精神的伙伴,在双方的共同利益面前,能够始终做出正确理智的选择,以求长远。至于彼此之间是否存在高于一般层面的感情,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番话实在是冷人心肠。宋小武不知道两家父母以及袁珂本人听到了会怎么想,但是,或许是出于对自家人的护短,他觉得姚简看起来有点可怜——他的所有要求,好像都是在暗暗指责给了他生命的老爷子和姚太太。   “有点”已经是顶天的说法了。这个人实际上是十足十的天之骄子,显赫的家世和丝毫不逊色的真才实学,更何况,宋小武也一直知道,他这位大哥的人生中,情爱从不是重要组分。   轮不到任何人去可怜他。而宋小武只不过是,甩不掉心里的那点儿庸人自扰。   “袁珂也不是不知轻重的小姑娘。”姚简瞥见宋小武的神色,只得继续说下去:“不至于一时赌气,就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话到此处,宋小武究竟有点赧然:他没法否认自己表现得自作多情了些,可他确确实实不希望,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婚事,是由于自己的过错。   木已成舟,他还是盼着姚简与袁珂二人能够幸福。   他吁一口气,终于感到释然。低头看一眼被自己在手里蹂.躏了几个来回的猕猴桃,显然不适合再丢回果盘里,便干脆拿过小刀,一剖为二,还没开口,姚简倒是自觉,拿起半个,利落下勺。   不知何故,他的心情始终不错。将果皮丢进垃圾桶,又仔细地擦拭干净手指,姚简抬头复又嘱咐自己的傻弟弟:“别替旁人操这么多心了。你自己呢?爸爸还是想你回来,不论你怎么打算,都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宋小武点点头,靠在沙发背上,仰面看着天花板:“人这辈子只要还没完,都不知道自己的很多选择是对是错,可既然认死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再说。”   姚简含笑看着他忽然感慨起来的傻弟弟,起身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早点睡。” 第60章 第五十七章   癸巳年三月下旬,安闾地区第二届电子商务创发峰会圆满落幕。   而作为恒阳市新型企业龙头的“原野寻踪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早不是当初备受排挤的外来户,如今的待遇天差地别,就连嘉宾席位也十分讲究,紧邻受邀政.府代表席。   可惜一把手李总因故缺席,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副总。不知情者想的是二人仪表出众、谈吐不凡,将来有机会可以与之合作一二;略听过一些风声的,便要猜测之前的市.委书.记与市长面和心不和,如今高升在即,与其交情匪浅的李总说不定正为那位践行呢。   会议过后,晚宴才刚开始。   于安涛已经敬了一圈酒回来,这种说法便听见了一言半语。他虽然生性莽撞,这几年经历了事儿,也被李天骐耳提面命着生意场上练出师了,此刻仍旧是笑得八面玲珑、如沐春风——唯一磨炼不出来的,就只剩酒量了。   可该替付如兰挡酒的时候,还是义无反顾得挡。他来恒阳多久,就追了付如兰多久,几年的时间,说长倒也不长,可他们公司都已经别树旗帜、重新来过一回了,他家兰兰还是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   于安涛拿不准她是心里还放不下李天骐,或者只是纯粹不能接受自己。他只有证明,李天骐能做到的,他一样能做到。   不是赌气,而是为了给自己继续死缠烂打下去的资格。   他酒喝得有些上头,室内空气又难免浑浊,出来接电话的功夫才有机会呼吸两口新鲜空气,想到李总此刻在乡下多半正享受着田园风光,心中略有不忿,转念又想,照李总如今嘴角上火的程度,怕是也不便出门的。   平心而论,他虽把李天骐看作情敌,可一码归一码,两人的交情变不了。李天骐这人,有眼光有毅力,也有当断则断的胆识,唯一的死穴,便是那位不知庐山真面目的大嫂。   “原野寻踪”能成立起来,靠的是政.策扶持,可等第一批龙头凤尾草培育出来,所有人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保健药品一行历来水深,他们一没有前人领路,二不在自家地盘,内忧外患之下,只有另谋出路。   而如此一来,公司便不再符合上面“发展地方特色,弘扬传统工艺文化”的要求。没了外援,没用的原材料堆在仓库里,资金周转不了,日常开销还裁不下来,李天骐的白头发就是那时候逼出来的。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他在京里的那间小饭馆,近年价格翻了好几番,卖出去的钱或许就是绝地逢生的希望。李天骐考虑了一晚,原本都已经点了头,就等回去办个手续,突然就变卦了,原路返回来,继续对着这边的烂摊子发愁。   于安涛一肚子不理解没法儿问,等一切重上正轨了,大伙儿好歹能喘口气时,方才开了这个口。   “他回来过。”李天骐倒是轻描淡写的,“留个念想吧。”   于安涛无话可说,心想也不知是人家要留个念想,还是您在这儿非得留个念想。   好在今天的“原野”家大业大,区区一家铺面,不过小意思——只是于安涛看李天骐眼下这副样子,心说他这次回去,怕是又碰着了什么新变故,偏偏成天又绷着当家大佬的架子,也不肯向他们倒丁点苦水。   “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咱们先走一步。”付如兰出来寻人,见于安涛神志还算清醒,稍稍放下心来,道:“回房间早点休息,明天我还答应了悦城两家公司的代表在早餐厅见个面,合作暂时谈不下来,先拉近一下关系。”   于安涛笑笑,一面伸手虚护着她往电梯走,一面道:“你也太拼了。这回出差老大就说只当过来散散心,别随时都想着挖个新项目,总该劳逸结合才行。”   付如兰笑笑,抽出房卡在电梯上一刷,也不多言。于安涛见着她手里的卡,按捺住心里的跃跃欲试,颇规矩道:“你也早点休息。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在隔壁。”   “好,谢谢。”付如兰也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拘谨又敏感的小姑娘了,几年的历练使她变得落落大方,待人接物游刃有余,因为感觉得出于安涛的真心实意,所以即便拒绝,也仍旧温和。   回房关门,洗漱完毕后离睡觉时间尚还早,付如兰贴上面膜,顺便打开了电视。   影视剧或综艺都容易让神经过于兴奋,她没多换台,直接停在了新闻频道。   对着新闻内容她依然分析不出多少潜在信息,这几年在乡邻眼里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含酸赞一句“女企业家”,还读了个成人大学,也算今非昔比,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聪明,目光也不长远,所谓“运气”,都是无数次咬着牙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睡意渐渐涌上来,她揭掉面膜,拍拍脸,打算关电视时,正巧国际简讯播到花旗国某著名奢侈品天堂遭遇大火的画面。   次日闹钟刚响,付如兰便伸手关掉,起身下床,洗漱更衣,化了淡妆,提上包,又带上几盒公司非卖品的伴手礼,预备待会儿送给那两位公司代表。   一出门却发现于安涛就在外面等着,付如兰微愣,对方则抬起头来,勉强的笑意遮不住熬夜后的疲惫:“估计你这个点儿就起来了,我就没敲门吵你。”   “出什么事了?”付如兰也知道于安涛已经不是从前那副不着调的作风了,这么早来找自己一定有正事。   “老大昨天飞花旗国了,”于安涛道,“下午省里有人要到度假村搞活动,我怕那边留的都是新人,招待不住,得回去守着。你呢?一块儿回去,还是我让杨哥等着开车载你?”   付如兰皱眉道:“直接走吧,不等了。”说着便要回房收拾东西。   于安涛赶紧拦住她:“没这么赶时间,先下去,把早饭吃了,你约的那两个人,赶得上就干脆见了再走。”   知道付如兰无非是关心则乱,于安涛忍着酸劲儿,继续好声好气解释道:“原本昨天老大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着,后来打回去,也没说几句,说是安矶市哪儿发生火灾了,他对象可能在现场…”   当时他听李天骐的口气,猜想多半事态严重,便二话不说,让他只管那边的事,国内这头自己和小付担着,这会儿缓过来细想,李天骐能说走就走,估计从前没少未雨绸缪,至少签证这一项,就不可能是好几年还在有效期内的。   于安涛暗暗叹口气:但愿大嫂什么事儿也没有,虚惊一场就够了。   安矶市,暮色大道。原本伫立在此的地标建筑拉舍芮购物中心刚刚迎来它的七周年庆,入驻其内的各大奢侈品牌或多或少地推出了优惠活动——尽管为保持一贯高端少数的品牌路线,折扣力度很低,但实际数额已然可观,足以引得普通消费人群的趋之若鹜,更勿论部分品牌狂热者。   而宋小武向来不是凑这种热闹的人,不过因为大设计师,丹尼尔勒弗罗伊,这次要和某老牌奢侈品合作推出一款概念珠宝,身为狐朋狗友,捧场的任务自然是当仁不让。另外还有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原因,则是丹尼尔准备趁此机会,彻底和安德鲁分手。   当地时间凌晨四点多,起火原因仍旧不明的拉舍芮购物中心已经在大火和高压水枪的冲击下成为一堆泥泞的废墟,再不见往日灯火璀璨的风光,唯有隐约闪烁的几盏警灯还在默默守望。   年轻的警.员将最后一条毯子递给火起时距离较远、只受到轻微惊吓的商场顾客,安置完在场所有不需要医疗救治的人员后,便准备上车和自己的同事们撤离。   “请问,里面的伤员被送到了哪家医院?”警员闻声回过头去,问话的是一名高大的男人,东方面孔,西语还算流利,但毕竟不够本土。考虑到这起大火原因尚不明确,不得不多加谨慎一些,年轻的警.员微微皱起眉头:“抱歉,我不清楚。”   李天骐听到这儿,无力再多表达礼貌,稍稍点头致意后,便走到一边,拿出手机,抑制不住轻微颤抖的手指在搜索栏里点下突发新闻后,页面始终刷新不出来,他直盯了手机好几秒钟,才狠狠地叹口气,掏出国际卡,换进手机卡槽中。   “安矶市立医院”、“嘉顿大学附属医院”“博兰克医院”。救出的伤员们都被送到拉舍芮附近的几家医院,这些名字李天骐都还算耳熟,可以一家一家地找过去,只要他还有足够的时间。   他有宋小武的社交账号,是顺着后者专为“一家厨房”宣传推.广而注册的账号找到的。分开的这几年,他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宋小武的生活的,细碎但不完全。   所以此时,他才会站在这个实际非常陌生的国度街头,焦灼而茫然,只因为宋小武碎碎念式的新动态实在语焉不详,但他却不敢赌那个幸运的万一。   在原地站了片刻,试图通过深呼吸来缓解紧压在胸口的窒息感却毫无效果后,李天骐迈出了脚步,开始往最近的市立医院赶去。   急诊科内的拥挤程度几乎可以与国内相比,李天骐首先向负责登记的护士走去,对方却只是意义不明地摇头,然后便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他又找到同样是亚裔长相的医生询问,依旧是摇头,好在还有一句确切的回答:“不,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别人帮不上忙,李天骐只好自己挨个诊室、挨个病房去找,旁边的人在嚷些什么,他都充耳不闻,只管找到那个人作数。   终于,他找遍了他能看到的所有地方,在安保到来前停下脚步,又在对方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时摇摇头,随即才缓慢地走出医院大门。   他突然意识到,除了他要找的人大名叫“姚笃”、夏国人、在伊尔大学就读以外,他提供不了任何有效信息。   他不禁苦笑起来。笑过了,看一眼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有花白的两鬓,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长长走道。   他偏开头,继续往第二家医院赶。   这一回再坐上车时,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分析如果,如果宋小武受伤了,往哪里送的可能性更大。   市立医院离得最近,而嘉顿大学附院在国内倒是更有名,至于博兰克医院,则是不曾听说过。   他微微摇头,而前面开车的司机忽然开口道:“哥们儿,愿意绕近路吗?我知道怎么开最节约时间。”   他口音很重,李天骐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过来,但不给他选择的机会,车子一个摆尾,便停在了一个巷口,“瞧,从这儿穿过去就是博兰克的医疗垃圾处理通道,再往前一个路口,就是嘉顿。你可以先把这段路的钱付给我,以免待会儿你在这儿找到了人。”   李天骐闻言,没做反驳,一面让他看见自己掏钱的动作,一面开了车门,付钱之后,便干脆地几步走开了。   地方确实没错。李天骐在一名护工打量的眼神下穿过员工通道,到了急诊大厅。   “叫什么名字?”这边接收的伤员似乎更多,面前的男护士大概已经回答过无数遍类似的问题了。   “姚笃。”李天骐答道,在看见对方显然没听明白的表情时,又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夏国人,二十七岁…黑头发。”   对方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笃’!对吗?我接收过叫这个名字的人,是黑头发。去了哪个科…赛姆,把登记表递给我。”   赛姆不太耐烦地将表丢过来,男护士撇撇嘴,快速翻看起来:“就是这个了,笃,夏国人,二十七岁,烧伤,拉舍芮…抱歉,他在转运路上已经死亡了。”   李天骐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嗓子疼得剧烈咳嗽起来,他一面捂着嘴,一面试图从对方手里夺过那张表:“给…咳、咳,给我看。”   男护士看着他蹭到纸张上带血的唾沫,下意识地拽紧了表格的另一端:“我很遗憾,先生。他的家人们已经赶来了,你想过去和他们待在一起吗?”   “不…”李天骐摇头,“不会是他。他才二十七岁…”这句话他是用夏语说的,男护士没听懂,但也大致能猜得到他的心情,归纳起来,不外是无法接受世事的无常。   他跟着惋惜起来,叹了口气,打算找身后同事问问,还有没有多的毯子,再倒一杯热饮给这个可怜的东方男人。   等他端着热气氤氲的杯子返回来时,不过几秒钟的工夫,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急诊大厅里没有人走动往来了,而天花板上依然亮着的灯光愈发显出一片静寂,和仍属于夜的蒙昧混沌。   三月底的花旗国,空气微寒,但风并不凛冽,李天骐站在大门前,在堪称宜人的风中,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明明知道绝不是真的,但痛彻心扉的绝望却逃也无处可逃。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病区走出来,脑海里中年男人痛失幼子的哀恸,挨挨挤挤围了一圈互相安慰的亲属,和他来不及揭开便错身而过的白布单…一切现实世界透过眼底,留下的画面都是破碎扭曲的,变幻出一个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最后,世界终于回归平衡,朦胧的光线里,李天骐看见宋小武跛着腿,一蹦一跳地朝自己走来,猛然蹲坐下来,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下一章就完结了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宋小武霎时懵了,身体却已先大脑一步反应过来,三两步上前拉起李天骐,便搂进自己怀里,还下意识地拍了两下对方的后背,以作安抚。   然而他心里仍是怕的。在宋小武的认知里,李天骐永远都是强大的、坚韧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看见对方这般毫无保留地表露出软弱的一面,自己甚至有机会将他护在怀里。   他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何种程度的变故,只好遵循本能地,去吻了吻李天骐靠在自己面前的耳朵。   好在李天骐很快稳住情绪,侧开头擦了擦脸,重新攥住宋小武的肩膀好好打量一通:“脚怎么了?”   宋小武这才有工夫留心到刺痛一直持续着的脚踝:“哦,从前骨折过的地方又崴了一次,医生说没伤到筋膜,问题不大。”   他解释得轻巧,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侥幸才躲过一劫。   李天骐深吸一口气:“送你回病房吧。”   宋小武摇摇头:“我就是受不了里面,才溜出来透会儿风的。”他毫无缘故地,很想巴着李天骐耍个赖,大概是因为这一次,李天骐不像过年见到他时那样,一言一行间都小心避嫌。   说到底,他还是想念李天骐,想念到有点不自觉的痴迷。   “去花园里坐会儿吧,我听说那里允许冰淇淋车经过。”   李天骐终于因为这话笑了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欣喜。他想起来了,宋小武十来岁的时候就对冰淇淋车充满了向往,好像那里头卖的冰淇淋就比普通店铺多了什么滋味似的。他开始不明白,自己当初是犯了什么毛病,舍得放开这么好的宋小武。   他握住宋小武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后者的肩膀,支撑着对方蹦到护士站,借来一张轮椅,便不由分说地把宋小武按着坐下来,推着他慢慢往花园去。   他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李天骐想道,但他不可能再放开这么一个人了,任何原因都不行。   次日安德鲁打来问候电话,宋小武方才知道拉舍芮大火,连忙问他与丹尼尔二人情况如何。得知丹尼尔在正式表演前走流程时,一盏装饰彩灯忽然爆.炸,燎到了他的眉毛,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从安德鲁冲上台把他抱出来,再下楼开车赶往医院,距离火势蔓延到他们所在地方,只有不到十秒的时间差。   宋小武听到此处,不由出了一背的冷汗,好在丹尼尔现在身体已无大碍,只等着眉骨处的伤口愈合,大不了植眉便是。   安德鲁的语气里难得流露出几分欣慰,宋小武便稍稍放下心来,挂掉电话,偏过头看去,李天骐刚干掉他剩下的半杯牛奶,端着洗干净的杯子过来,放在床头柜上。   宋小武便出其不意地伸出手臂,一着得手,把他天骐哥哥按到床上,抱了个满怀。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与意外谁先到来,所以,去用力拥抱你爱的人。   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宋小武便搬回了与丹尼尔合租的公寓里,一则方便调养,二来更怕落下课业。   好在近期他的导师没有交给他什么需要外出交流的任务,宋小武仍是继续之前未做完的项目,朝五晚九了几天过后,便把落下的进度补上来了。   李天骐还从没见识过这样勤奋好学的宋小武,变着法儿地精心照顾对方之余,更甚的倒是暗自称奇。   他的小小少年已经彻底成长为了优秀耀眼的青年才俊——在他来不及见证的时间里。   李天骐李总,怀着一种惆怅老父亲的心情,摸了摸宋小武的头发,丝毫没干扰到对方小心仔细地在笔记本上制图插.入论文里,然后走开两步,捞起同样属于对方的平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处理着公司发来的汇报邮件,必要时打开视频开个远程会议。   于安涛在确定大嫂毫发无损之后,胆子便大了起来,时不时地在李天骐面前刷一下存在感,除了确实有事商量外,也着实想觑着机会,看看“大哥的女人”到底是何等风采。   “大李子,”宋小武伸了个懒腰,瞟一眼电脑屏幕角落里的时间,深觉这种各做各的事儿、彼此无言却满满岁月静好的氛围真是令人沉迷,“要不然,就听我妈的,我入个籍,咱们就可以去把婚结了。”   宋女士婚后就屡次提起此事,盖因自觉亏欠儿子太多,如此才便于将来继续补偿。而宋小武却并不向往花旗国公民的身份,无关现实利益,只因留过他过往悲喜回忆的地方,才有资格称一句“故乡”。   如若不然,他便不会用这种商量的口吻和李天骐求婚了。   而被迫见证这一幕的于安涛,在“目睹老大被大嫂求婚”和“大嫂居然是男人”之间不知所措,竟说不出究竟哪一条更具冲击力,只好选择默默关掉视频。   四月底,宋小武向导师请了一周假,准备回去参加大哥的婚礼,前几天刚回国视察了一圈的李天骐打包了几样礼物,过来接他一起动身,正遇上姚家来接宋小武的一队人。   宋小武坐在原处,干笑了两声:“我觉得脚踝那儿又有点儿疼。”   “那我抱你。”李天骐自然而然地伸手。   “背我吧。”宋小武敏捷地蹿到他的背上,根本看不出半点行动不便的意思。伸手把李天骐牢牢巴住,顺便接过他手里的礼品袋,交给木着脸围在旁边的人之一:“帮忙提一下呗,舟哥。”   李天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明白得很:无论是当初开饭馆的自己,还是如今资产上亿的自己,都同样不是姚家的对手,可那又如何?   他背着面露得色的宋小武,不紧不缓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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